第3章 第三章

南北阁的格斗场是另外建的,完全独立于南北阁的商铺。

格斗场由巨大的牢笼打造而成,牢笼之上全是肉眼看不见的符文,防止场内的奴隶逃跑。

圆形天井式的格斗场外圈是看台,共两层。

第一层乌泱泱的全是围着天井的人,第二层南面是露天的座儿,共有五排,而视野最好的北面全是独立的隔间。

迟知暖和尔娅订的便是北面视野最好的包厢。

从二楼北面往下看,天井里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清晰可见,哪怕是站台那儿的看客斗嘴她们也能看个清清楚楚。

尔娅那两位旧识坐在她们左手边的包厢。

从她们坐下那一刻起,尔娅便时不时扭头看向左手边的包厢,也不知她是在看那位年轻男子,还是看他身边那位俏丽的新妇。

江山海进来时正好看到尔娅盯着左手边的包厢看个没完:“看什么呢?看这么入迷?”

江山海的音量不大,但相比一楼,二楼安静许多,所以江山海说话的声音不止尔娅和迟知暖听到了。

就连尔娅一直关注的那对新婚夫妇似乎也听到了江山海的声音,扭头往他们这儿看了一眼。

那个男子视线扫过迟知暖他们这个包厢,眼中闪过片刻迟疑。

几乎是在和尔娅对上视线的一刻,他愣了愣神。

从那个男子的反应来看,迟知暖基本可以断定尔娅的旧识是那个男子,而非他身边的新婚妻子。

迟知暖看到那个男子好像和他妻子说了什么,紧接着二人便往他们的包厢走了过来。

徐泽主动和尔娅打招呼:“尔娅,好久不见。”

尔娅的表情不太自然,她先是看了一眼徐泽的新婚妻子肖妍,然后才和徐泽客套:“是啊,好久不见。”

徐泽向尔娅介绍他的妻子:“这是内子肖妍。”

肖妍微笑颔首:“早听夫君说过尔娅姑娘是他幼时旧友,感情亲厚,我一直盼着能有机会见姑娘一面的。”

尔娅笑笑:“二位郎才女貌,来日有机会不知可否找二位补一杯喜酒喝喝?”

肖妍和徐泽对视一笑:“随时恭候。”

尔娅笑着向二人一一介绍江山海和迟知暖。

等肖妍和徐泽离开,江山海才小声问尔娅:“他就是那个人?”

尔娅坐回她的位置,默默盯着天井点头:“对。”

“他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去岁初春。”

尔娅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江山海哑了哑,他问她:“你还好吧?”

尔娅叹了一口气:“感觉不管我怎么说都是违心的。”

说她好她也没那么好,但说她不好,她却也没那么不好。

“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们的?”

尔娅下意识又要去看左手边的包厢,但在下一刻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生涩地止住扭头的冲动。

“进来之前。”

“所以你是为了看他才来格斗场?”

“恩。”

江山海跺脚,他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你有点出息成不成……都已经过去了。他都已经成亲了,你还看他干什么?”

尔娅苦笑:“大概是想看他过得不好吧。”

但很可惜,她没能如愿。

他过得很好。

新婚妻子温柔貌美,善解人意,他们夫妻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而她,浩荡天地龋龋独行。

他可以理解徐泽当初的选择,但她做不到不怨他。

江山海看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迟知暖也很意外尔娅会这么说,于是她多看了尔娅一眼。

她不知道尔娅和徐泽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刻骨的纠葛,但从江山海的反应来看,大概是男女之间的姻缘纠缠。

一想到这儿,迟知暖心里就有些苦闷。

没记错的话,她曾经也辜负过一个人。

江山海:“你啊,早点放下吧。”

尔娅和徐泽那点纠葛,他曾经从门中其他弟子那儿听过一些。

尔娅拜入上清门之前曾是一朝宰相之女,身份高贵。

徐泽则是大长将军之子。

两家在他们幼时就给他们定了亲,只等年岁一到就把婚事办了。

当朝首辅之女和第一武将之子,门当户对,本该是一段天作之合的美满姻缘。

奈何命运弄人。

尔娅及笄那年朝中一宗政盐政史贪污渎职案以意想不到的发展脉络在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

那一年多的是当朝命官被革职查办。

而这其中又牵涉政党之争,不乏有心之人借机铲除异党之辈。

大大小小冤假错案不计其数。

是年冬末,这场政治阴谋的火终于烧到当朝宰相身上。

起因只是因为尔娅父亲在家中随口提了一句冤假错案之事,但却被有心人当着圣上的面参了一本。

一朝首辅在第二年春被捕入狱。

尔娅四处奔走遍求父亲的门生和同僚,请求他们救她父亲一命,却无人敢应,就连徐家也不敢出头揽下这事。

甚至于,徐家在她父亲入狱的第二天便将尔娅的生辰帖送回来退亲。

后来她父亲冤死狱中,一家老小杀头,发配边疆,从此离散天涯,各自轮回。

尔娅在那年春末被卖入青楼沦为贱籍。

徐家明哲保身,不愿相救,她可以理解,但这与她怨恨徐家,怨徐泽并不妨碍。

因为他们本该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最亲密两家。

后来徐泽又在她沦为贱籍的第二天便开始想方设法救她出青楼。

有徐泽的庇护,青楼老鸨不敢让她出去接客。

终于那年暮春,徐泽为她求来圣旨救她脱离苦海。

她不再奢望和徐泽之间还有什么姻缘可言,可那日他送她离开国都,十里长亭,她却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离开启朝国都,她四处寻找被发配的家中亲友。

可她一家除她之外已经没有活口。

后来因缘际会,她拜入上清门。

她拜入上清门的第一日师父便同她说过:“既拜入上清门,前程种种譬如昨日死,理当放下,潜心修行。”

尔娅自知她一介蜉蝣之力,无法撼动大树,血海深仇也只能暂且放下。

今日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遇到徐泽,也从没想过原来血海深仇四个字要谈放下,何其可笑。

江山海语重心长:“尔娅,如今你是上清门的人,过去的事好比轮回,于你而言算是上辈子的事了。别忘了你入门之时,师父对你的嘱咐。”

尔娅默默攥紧的拳头暗暗松了几分:“我知道。”

尔娅和江山海像打哑谜一样说着迟知暖听不懂的话,迟知暖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

她不关心别人的因果,也无意再介入他人因果。

如今她最关心的只有她自己的因果。

突然间楼下爆□□潮式的欢呼声。

格斗场的比试已经开始。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只小妖,看上去也才刚成年而已,和他对战的也是一只妖,不过看上去就比他精壮不少,身形几乎是他的两倍。

结局可想而知。

这是一场单方面碾压式的屠杀。

大妖上来便撕碎了那只小妖。

小妖血溅当场,裂成两半。

迟知暖往下看的时候,那小妖的左右两半身子还在各自发抖,血流如注。

可看场上的人没有一个觉得这样的画面过于血腥。

他们甚至在欢呼,在庆祝那个大妖的胜利。

尔娅从没见过如此残忍血腥的场面,她一声惊呼,本能地伸手挡住迟知暖的眼睛。

她怕迟知暖被眼前的恐怖场面吓着,所以伸手挡住迟知暖,不让知暖继续看。

或许过去那个胆小懦弱的迟知暖会害怕这样血腥的场面,可如今的她不怕。

她经历过生死,也曾被人一次又一次折磨,最后更是被迟仲远生生剥下仙骨毙命,痛入骨髓。

比起过往那些惨烈的一幕幕,迟知暖反而觉得这个大妖还算手下留情,直接给了那个小妖一个痛快。

一抬手便干净利落撕碎小妖,不曾让他受尽折磨。

尔娅看得心惊:“知暖,我们回去吧。这太残忍了,你不能看。”

江山海双手抱胸,冷冷的:“残忍?这和荒冢比,连开胃菜都不算。”

当初在荒冢,他亲眼看着同门被裹着黑气的风沙一刀一刀凌迟,他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姐们受尽折磨至死,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为何,迟知暖在此时抬头看了江山海一眼。

江山海撇她一眼,目光冷冷的。

这一眼仿佛让迟知暖看到了竹海之下,迟仲远冷漠无情的目光。

那一夜的冷雨,那一夜痛彻心扉的阴寒和疼似乎又从她腿骨开始漫上她的胸腔,直至压倒她的呼吸。

迟知暖的身体不受控地一哆嗦。

尔娅担心她:“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

迟知暖摇头:“没有,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冷。”

江山海意味不明:“冷?”

迟知暖没再搭话。

尔娅提议:“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江山海不知在想什么:“来都来了,不看完怎么行?”

迟知暖总觉得江山海这话有意无意的像是说给她听到的。

很快,第二个人上场对战那个大妖。

江山海:“别捂着眼睛,看看吧。”

而在场的人只有迟知暖被尔娅捂住了眼睛。

迟知暖没看他,只是不发一语推开了尔娅挡住她眼睛的手。

之后上来的人也好,妖也罢,凶残程度都比第一场更甚。

没一会儿,格斗场上全是乱飞的胳膊腿儿和身体,血肉横流。

尔娅看的脸色煞白。

迟知暖其实也没好到哪里,随着比试的深入,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尔娅声音发抖:“这……这太恐怖,也太残忍了。看台上那些人,他们怎么能看得这么入迷,这么高兴?”

江山海眼底有阴暗的情绪翻涌:“旁观别人的苦难,这不正是既得利益者引以为傲的快乐?”

迟知暖眸光闪动。

场上来了一只墨色狐狸尾巴的妖。

浩生。

云洲十三境妖兽榜战斗力第一的大妖墨狐浩生。

她冲破仙骨束缚的重要助力便是来自浩生。

尔娅惊讶:“墨狐浩生!他怎么会在这儿?”

江山海亦睨起双眸,定睛盯着场上的那只黑狐狸。

一时间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浩生吸引。

凡进入南北阁格斗场之辈,无一例外皆为南北阁的奴隶。

他们或是被南北阁捕获的,或是欠了南北阁钱财不得不卖身入阁为奴,与南北阁签订奴隶魂契。

总而言之,今日格斗场上的,无论人还是妖,亦或是妖兽都已经是南北阁的私有物。

南北阁对他们的生死有绝对的话语权。

而要活着走出南北阁格斗场他们只能相互屠杀。

因为能走出南北阁格斗场的活物只有一个。

南北阁比试从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一旦进入格斗场,人不再是人,人与妖物的区别更加会被模糊。

他们只是一个个在绝望中求生,自相残杀的蝼蚁。

看台上的看客们却以他们的绝望求生为乐,看尽他们为了活下去,只剩下最原始兽性的丑态。

在他们看来,哪怕场上的对战者与他们同为人族,他们亦没有丝毫不忍。

这些人生来富贵安稳,所以他们是付钱看尽一场残忍屠杀的看客。

尔娅不解:“墨狐浩生怎么会在底下?”

他不是大妖战力榜榜首吗?

以他的实力怎么可能被南北阁捕获?至于欠钱……没听说墨狐嗜赌啊。

她倒是听说过墨狐一族凶残嗜杀。

江山海亦不解:“他也成为南北阁奴隶了?看来这比试也没什么可看了。”

浩生一定会赢。

“一会儿拍卖会看头更大。”

南北阁格斗场盈利方式有二。

一是靠售卖格斗场入场门票,二是靠拍卖会拍卖奴隶赚钱。

而浩生这样强大厉害的妖物必然会成为众人哄抢的对象。

江山海:“一会儿拍卖会我们也留下看看。”

尔娅:“怎么,你想买浩生?”

江山海笑笑:“我?无心亦无力。”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浩生绝对不会便宜。

诚如江山海所言,浩生进场之后,这场比试俨然已经成了浩生单方面的碾压。

浩生是毫无疑义的强者。

场内没有一个人或妖是他的对手。

迟知暖一直在关注浩生的动向。

场上厮杀惨烈,可浩生却片叶不沾身。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和妖,一滴血也不曾落到他身上。

他如陌生公子,双眸堪比春星,明亮纯真。

从浩生的眼睛,迟知暖看不到一丁点儿肃杀之意,她只看到他如黑白子一样分明的双眸,纯纯真挚。

他似乎不明白什么生,什么是死,不明白杀人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把夺人生死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的稀松平常事。

他并不清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有多残忍。

迟知暖盯着浩生的同时,浩生眼皮轻掀。他的视线毫无征兆地精准捕捉到迟知暖的充满探究欲望的目光。

视线相对的一瞬,浩生澄澈的目光骤然变得充满攻击性。

他盯着迟知暖,手上却没停下杀人的攻击。

浩生看着她,左手握爪直接穿透对战者的胸膛,生生挖出那人的心。

汩汩鲜血喷溅而出,洒了浩生一身,弄脏了他的衣裳,就连他凝脂般干净的脸上也被溅了几滴血。

像是几朵红梅凛寒而绽,在素然皓雪天地间肆意盛放。

他活活杀了一个修士。

当着迟知暖的面。

不知为何,迟知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似乎场上被穿胸挖心的人不是那个修士,而是她。

浩生想要猎杀的人也是她。

迟知暖忽然有些害怕。

浩生目光中的攻击性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炽烈。

迟知暖觉得心慌,匆匆躲开浩生的目光。

视线偏离场上的瞬间,迟知暖又意外撞上他们右手边包厢里那位公子的目光。

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眸如点漆,宛若一泓清澈见底的天山泉水,叫人只看一眼就好似立于腊月漫天飞雪的幽幽山谷。

世间寂静,人世亦清净。

浩浩天地唯剩下她和素白雪山共生。

寂寞如雪。

那一眼没有由来的让迟知暖躁动不安的心得以安静下来。

安静不过几息,迟知暖忽然被场上的一阵骚动攥住心神。

看台上亦随之爆发刺耳的尖叫声。

混乱随之而起。

不知是谁推了迟知暖一把,她一个踉跄摔到门后。

然后她听到江山海焦急而慌张的声音:“回马车等我们。”

迟知暖来不及反应,江山海又甩过来几张张金刚符丢到迟知暖手上。

迟知暖这才注意到天井巨大的牢笼之内,墨狐正在试图冲破附着在牢笼之上的禁术出逃。

哐哐。

玄铁打造的牢笼被浩生砸得直晃。

附着于牢笼上的禁制也在持续攻击浩生,制止他出逃,可浩生全然不顾禁制对他的造成的伤害,仍然不管不顾,只为冲破牢笼。

禁制闪着鬼魅一般的刺眼光斑,一次又一次攻击浩生,没一会儿,浩生浑身上下都是血。

迟知暖已经分不清浩生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还是那个挖心的修士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被血水模糊视线的浩生依然在盯着她看。

江山海不带情绪催促她:“这是金刚符,可以护身,赶紧走。”

迟知暖把符纸攥在手心:“小心。”

江山海和尔娅转身飞向那个玄铁制成的牢笼,迟知暖与他们反方向而行,扭头没入逃命的人潮。

一开始迟知暖只是单纯想逃离格斗场这个显而易见的危险之地,可逃出南北阁看到江山海停在后院的马车时她脑子里忽然闪过无数个念头。

那些逃命的人一个接一个从她身边跑过去,她却像傻了一样呆愣愣地停在原地。

竹海惨死,仙骨被剥,那些残忍而令人痛苦的一幕幕好似秋风扬起的幕布,一段段在她眼前展开,然后又翻飞而过。

她人生的每一段都是虚假的谎言和算计。

而这一次,她不想再继续上一世的悲剧。

迟知暖紧紧攥住手里的金刚符不放。

她想要逃,离开上清门,离开这儿,离开迟仲远,可她还不够强大,她逃不了多远。

现在的她还不具备逃离既定命运的能力。

迟知暖暗暗握紧了拳头。

不甘而痛苦。

她晃神的瞬间被逃命的人群撞了一下肩膀。

迟知暖踉跄一步,险些被人海推到。

危急时刻,有人拉了她一下。

跟着她又听到撞到她的人和她道歉。

“对不起。”

迟知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是徐泽。

他也认出来迟知暖了,不过他急着带妻子逃命,所以没有精力和迟知暖多说什么。

徐泽和迟知暖道了声抱歉便拉上妻子匆匆逃命。

“你没事吧?”

迟知暖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个扶了她一下的人还在她身边站着。

她看向对方。

少年眼如点漆。

迟知暖怔住:“是你。”

扶她的人是刚才坐在她右手边那个包厢的少年人。

那个看他一眼就能让她莫名心安的男子。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好听,清冽如山谷清风。

在少年眼中,迟知暖似乎能看到漫漫肃然雪山。

天的尽头,地的尽头,仙凡之境全是皑皑白雪。

万籁俱静,而他立于雪山之巅。

秋水为神玉为骨[1]。

这一刻,迟知暖似乎在瞬息之间看尽了人世沧海,忽地潸然泪下。

他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1]秋水为神玉为骨,士林皆贺振佳声。——《上傅守生辰诗》 韩驹(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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