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落了场雨,暑气依旧未曾消散,闷热不已。
南面临池立着一扇美人嵌玉屏风,池中菡萏枯萎,留得田田荷叶铺满水面。
清禅靠着隐囊,手执话本,面无表情,燕枝跪在一旁为她捏腿,却微替她打扇,好不惬意。
维持着这个姿势看得久了,清禅便开始觉得脖子酸、眼睛疼,心下也不舒服,于是她将话本顺手丢给燕枝,示意她来读给她听。
燕枝习以为常,接过话本问:“七娘看到哪里了?”
清禅转身趴在隐囊上,声音有些闷:“迎迎准备同表兄夜里私奔。”
燕枝迅速扫过书页,找到七娘说的地方,便接着读道:“是夜清明,小丹带着迎迎避开府中下人,来到后院一处隐蔽之地,那林表兄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两人相见,迎迎水眸潋滟,扑进表兄怀中,互诉衷情……”
“小丹立在一旁为迎迎、表兄守候,眼见着时间不多了,小丹忙提醒两人不要耽搁了时间,迎迎拿过小丹给她的银钱,携手表兄在小丹的带领下逃出府中……”
清禅闷闷不乐,燕枝的声音逐渐模糊。
这些天她看了许多话本,都是崔洛娘遣人送过来的,说是她的多年珍藏。
一开始清禅还稀里糊涂满头雾水,想着洛娘突然给她送话本是什么意思,直到她连看了三四本,皆是表兄、表妹喜结连理的故事,她才反应过来,洛娘这是在提醒她呢。
提醒她郑曦与萧琬。
却微打扇的动作不断,抬眸与燕枝对视一眼,燕枝这下读也不是,不读也不是。
清禅不知道两个使女之间的眉眼官司,也没在意燕枝读没读。
她之前在书房向郑曦说,自己会想明白的,可是后来出了许多事情,清禅没有细细考虑此事,现下得空,她是得好好想明白了。
郑曦……
清禅一直习惯了郑曦在自己身旁,这么多年来,只要她一转身,就能看见唇带浅笑的清贵少年,清禅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往后也是如此。
可若是有一天郑曦看的是别的女郎该怎么办?
自己会伤心吗?
会。
清禅捂着胸口,这就是喜欢吗?
“……迎迎与表兄藏身庙中,两人拜过天底,虽无媒妁之言与六礼,可是两人早有夫妻之实,心中认定了对方便是自己的郎君与娘子……”
燕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禅顺着燕枝的话想,若是日后郑曦的娘子不是她,她的郎君也不是郑曦……
清禅倏然坐起身,面色通红,将燕枝、却微两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七娘?”却微问。
清禅心跳砰砰,面色如霞,余光瞥见清禅手中还拿着那话本,说道:“别念了,赶紧将那话本子撂开!”
清禅提着裙子站起来往外走,行了几步又回身道:“将所有的话本都送回崔府,一本不留!”
燕枝与却微面面相觑,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七娘啊七娘,恼羞成怒了。”
“崔家女郎日日让人送话本过来,七娘又不是神仙,自然是要生气的。”
两人起身走到内室,将搁在案几上的各种话本收拾好,摊开来看,无一不是讲表兄妹缔结姻缘的。
清禅心下烦躁,索性不想了,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她穿过曲折长廊,往李淑院子里去。
转过廊角,与一个穿隐花裙的女郎迎面对上。
李盈规规矩矩地给清禅行礼,礼仪找不出半分差错:“县主。”
清禅见了她,态度不冷不热,言语客气:“三姊。”
李盈与李清禅关系说来有些尴尬,幼时有段时间两人亲密无间,可随着李盈的刻意疏远,清禅也就不再找这个姐姐玩耍了。
到底是亲姊妹,清禅同李盈寒暄了几句:“三姊最近如何?许久没见你出门,还是出去玩一玩罢,小心憋坏了身子。”
李盈垂眸:“承蒙县主关心,最近被阿娘拘在房中绣嫁衣。”
清禅一愣,恍然想起李盈已经定亲了,若不是阿娘病逝,现在早已嫁作他人妇。
清禅打量李盈,她发现自己并不清楚李盈的未婚夫君是哪家儿郎。
李盈稳稳当当地顶着李清禅的目光,面色淡然。
清禅又想,若是李淑,她肯定会将李淑未婚夫的生平打听清楚,断不可能叫李淑受委屈的。只是李盈与她久未亲近,清禅只能道:“既如此,我便不耽搁三姊了。”
说着,清禅对李盈点了点头,抬脚越过她。
李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眸望着清禅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往自己院子里去。
她心里愿意亲近七娘,可是两人已疏远多时。
有些事情,怨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
“十一郎,这是琅嬅阁照着您的吩咐做的珠钗,您看看。”
明棋手里拿着个檀木卷草纹长盒递给郑曦。
郑曦接过来,打开看了看。
白玉雕刻成精致小巧的花朵,中间嵌有孔雀石,莹白衬石绿,极为显眼,周围用天青色瑟瑟缠绕,点缀着珠玉,极为精美。
“七娘在府中?”郑曦问。
明棋忙道:“在呢在呢,清阳县主这几日都未曾出过燕王府。”
郑曦沉吟片刻,说道:“我给她送过去吧。”
明棋暗笑,十一郎是想见县主了。
清禅与李淑手挽手准备去玩秋千,从水上廊桥过时,府中下人急急跑向她们:“七娘,郑家十一郎求见。”
清禅讶然,一时没反应过来:“郑家十一郎?郑曦?”
李淑笑得促狭,伸手推清禅:“十一郎难得来一趟,可别让人家等急了,快去吧,我让使女们陪我去玩。”
清禅往大门处走,心情雀跃。
比起清禅翻墙去英国公府的次数,郑曦来燕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每次郑曦过来时,清禅去见他的心绪都轻快愉悦。
穿淡赭色狩猎纹金线衣袍的少年站在燕王府大门外,温润柔和。
清禅的步子不禁快了些,她跨过门槛,脸上笑容明媚:“郑曦!”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清禅问。
郑曦伸手扶住清禅:“小心点。”听了清禅的问话,郑曦将手中的檀木盒拿给她看。
“这是什么?”
清禅打开盒盖,一支华美精致的珠钗静静地躺在其中。
清禅眸中划过一丝惊叹:“好漂亮。”
郑曦声音温柔:“上次伏日出去玩,你落了一只花钗在芸娘马车上,那只花钗摔坏了,我便让人重新做了一支给你。”
清禅一愣,想起那晚回来燕枝伺候她洗漱时,是提过少了一支花钗,问她是不是掉在哪里了,只是清禅对这些一向不怎么上心,掉了便掉了,也没想着去找。
“原来是掉在马车上了。”清禅将珠钗拿起来仔细瞧着,“这是琅嬅阁的手艺?”
琅嬅阁是东市金银行当里有名的首饰铺子,深受长安贵族妇女的喜爱。
“是。”郑曦见清禅脸上欢喜,心里不觉松了口气,“你喜欢便好。”
他甚少送年轻女子什么物件,也就七娘和芸娘每年生辰或佳节时,他会送一些。
但是送女子首饰,郑曦也是第一次,以往他觉得这得等到两人关系足够亲密时才可相送,如今七娘既然愿意考虑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郑曦虽为君子,可也忍不住想使一些小手段,让七娘看看他。
看看我吧,七娘,瞧一瞧我对你的心意。
“我当然喜欢了。”清禅语气飞扬。
她忽地想起上次流音阁百花宴,她遇见晋阳公主,因为一支薛律亲手为她做的步摇,晋阳可是废了老大的心思在她面前炫耀,现在郑曦也送了她一支钗子,虽不是他自己做的,但也能让清禅炫耀回去。
清禅将那支珠钗放到郑曦手上,郑曦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清禅向他靠了靠:“你替我戴上。”
“上次晋阳姐姐因为薛律给她做的步摇,专门在我面前得意了许久,我现在也要炫耀回去。”
郑曦听了清禅的话,心下柔软一片:“好,我们七娘也给晋阳公主看看。”
郑曦放轻动作,将珠钗插.入女郎茂密如云的发髻中,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清禅。
清禅几乎靠在郑曦怀中,感受着郑曦轻柔的动作,她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热。
这条曲巷中坐落着燕王府与英国公府两个庞然大物,因此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并不多,王府大门值守的奴仆看着自家女郎同隔壁郎君动作亲昵,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总觉得自家县主马上就要被郑家郎君给拐走了。
“一转眼,女郎与郑小郎君都长大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奴看着前方两人,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
夕阳西下,余晖铺满整片天际。
那时的县主和郑十一郎还是两个说话都不伶俐的孩童,十一郎送县主回来,一阵风吹过,杏花飘砌,十一郎踮脚拂过落在县主头上的花瓣。
风儿就这么吹啊吹,吹过四季轮转,县主与十一郎已经长成大人了。
一旁一个年轻的奴仆却一脸为难:“李伯,这要是阿郎回来问起,我可怎么说啊?”
别人不知,燕王每日回府,都要问他们有没有哪家儿郎来搭讪王府的女郎。
老奴听了年轻奴仆的话,笑道:“你看见了什么,如实向阿郎说就行了。”
年轻奴仆垮着一张脸,阿郎生气了又怎么办?
果不其然,这日燕王同李宣下值回到府中,跨进王府大门时,照例问了一句,那年轻奴仆如实说了,燕王顿时气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嘿,这个郑家十一郎,仗着自己长得英俊,就想着来拐骗我家七娘了!”
燕王叉腰气愤,外人面前的文质儒雅早已不见,黑着一张脸倒有几分匪气。
李宣不明白阿父在生气什么,心想,那也得七娘自己愿意被哄骗啊,再说了,指不定谁拐骗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