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十一兄这些天到底在忙什么呢?每次去找你们都不见你们人影。”
缓缓行驶的马车里,郑芸推了推抱着软枕酣睡的李清禅,不满抱怨道:“你们背着我干嘛去了?”
郑芸伸手捏了捏清禅的脸,被后者一把挥开:“别闹,芸娘。”说着,清禅偏头留了个圆润的后脑勺给郑芸。
今早晓鼓才响过第一波,郑芸便提着裙子冲进来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清禅神智迷迷糊糊的,任由燕枝、却微为她梳洗打扮,最后被郑芸牵着上了马车,随手抱了个软枕补眠,不想郑芸却一直拉着她说话。
“芸娘。”
车窗外传来郑曦清朗的声音,隔着车帘,听得不太真切。
“别吵七娘,让她睡一会儿。”郑曦道。
郑芸蹙眉,“唰”的一下掀起帘子,带着怨气道:“十一兄,你老实说,你和七娘这些天干嘛去了?成天都见不着人影!”
骑在马上,穿着墨色联珠团窠狩猎纹圆领罗袍的郎君清隽如画,头上带着软脚幞头,两根帛带飞扬在空中,腰坠蹀躞带,锦衣玉袍、潇洒恣意。
此时天色青黛一片,晨光微亮,路上行人匆匆,卖朝食的小贩们在路边出摊,热乎乎的胡饼、汤饼、毕罗香味悠扬,郑芸吸了吸鼻子,不禁咽了咽口水。
郑曦哂笑,瞟了郑芸一眼:“饿了?”
今日伏日,几人约着去曲江池杏园游玩,想着午后闷热,便趁着早晨清冽凉爽,早早地出门,是以郑芸只草草吃了几口朝食,此刻闻见香味,郑芸只觉得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等着。”
郑曦扔下两个字,策马掉头往一旁的朝食摊子行去。
郑芸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望着十一兄的身影。
头上的闹蝶步摇钗被人拨了拨,郑芸回头,便见清禅坐在她身后,脸蛋红扑扑的,留着被压出来的印子。
郑芸一下扑到清禅身上:“说!你和十一兄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清禅往后倒了倒,用手支撑身体,慢吞吞道:“嗯……容我编一编说辞。”
“七娘!”
郑芸气极,从清禅怀中起身,将其压在身下挠她痒痒:“你说不说!”
谁知清禅并不怕痒,只觉得郑芸在她身上作乱的手像是在给她按摩,还懒洋洋道:“轻一点。”
郑芸:“……”
清禅发间的镶玉石花钗落在软毯上,两人都没有注意,郑芸伏在清禅身上,低声嘟囔:“你和十一兄成日不见踪影,琬娘也回萧家了,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找谁玩,整日待在家中,当真无趣。”
清禅手抚了抚郑芸的发丝,听了郑芸的话,问:“萧琬回萧家去了?”
郑芸感受着清禅说话时胸前的起伏,便抱着清禅的腰:“是啊,前几天就走了,八兄一路送着回去的。”
清禅心不在焉,心想,那日郑曦给萧琬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萧小娘子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帘子倏然被人一把掀起,郑曦目光凉凉地望着车中抱在一起的两人,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两个被纸包着的胡饼。
清禅对上郑曦的目光,灿然一笑。
郑芸忙不迭地从清禅身上爬起来,顺手将后者拉起来,对着郑曦讪笑:“……十一兄,你回来了。”
郑曦视线落在郑芸那双方才抱着清禅腰肢的手上,郑芸将手缩在身后。
“郑曦。”清禅似乎没有察觉到兄妹两人之间的暗涌,对着郑曦笑:“我饿了。”
郑曦将胡饼递给两人,郑芸坐在车厢角落安静吃着,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
清禅啃着饼面上的芝麻,仰头问郑曦:“你吃过没有?”
郑曦垂眸看着清禅瓷白的脸蛋,想伸手摸一摸她颊边因为睡觉而压出来的印子,郑曦喉结微动,强忍着心中欲.望,回:“吃过了。”
清禅还想说什么,郑曦抬手拂过女郎耳边鬓发:“进去坐好,当心摔着。”
于是清禅乖乖坐回去,帘子放下,郑芸凑到清禅身边:“十一兄好吓人。”
清禅没说话,郑芸上下打量了一翻清禅,暗想,十一兄不会是因为她刚刚抱着七娘吃醋了吧?
曲江池在长安东南一隅,与周围的芙蓉园、杏园、乐游原、慈恩寺等相接,池中水面碧如波,岸上柳、杏、梨等树绿枝依依,葱翠四合。
杏园中广植杏树,早春时杏花如雪,夏来浓荫匝地,是避暑的好地方。
清禅三人到时,正好遇上崔洛娘、崔道言兄妹二人,索性便聚在一起玩耍。
彩衣奴仆们脚步匆忙,有条不紊,在岸边一颗古树下铺上毡毯、支起帷帐,将食案等东西一一摆放齐整,又有一列婢女端着各种吃食摆在食案上。
云兴霞蔚,日光明亮。
崔氏兄妹带着家中厨子一便过来,摆上了许多精致糕点,金乳酥、巨胜奴、水晶龙凤糕、玉露团等,又有小团茶、碧涧明月、芳蕊茶等清香茶水,以及凝露浆、葡萄酒、桑落等名酒。
“今天你们是有口福了!”
崔道言端着鎏金宝相花纹酒盏,拍着食案道:“我让家中厨子们带了一头全羊过来,一会儿咱们吃烤羊肉。”
郑芸轻轻抿了口桑落酒:“你们也不嫌麻烦。”大老远的将全羊从城中带到郊外来。
“此言差矣。”崔道言摇头晃脑,“圣人云‘民以食为天’,吃是天大的事情,怎么能嫌麻烦呢?”
清禅路上过来吃过胡饼,现下什么都不想吃,只抱着茶杯,一边听几人说话,一边吃茶,一不留神便将茶水中的桂皮吃进嘴中。
“吐出来。”
斜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到清禅面前,郑曦看着她,道。
清禅一愣,放下茶杯,抽出今日难得带在身上的手帕,将桂皮吐在上面,对着郑曦笑:“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郑曦收回手,黑白分明的眸子无言望着清禅,清禅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眼神四处扫视:“看着我干嘛?”
恰好有婢女端上来一碗汤饼放在清禅食案上,冒着热气,汤面上撒着葱、姜、茱萸等调味之物。
清禅正想让人撤回去,就听见郑曦道:“今日伏日,多少吃一口吧。”
清禅这才想起,伏日吃汤饼,有辟邪之意。每年今日,城中的饭馆也都改卖面食,就连酒肆中的胡姬也不会招呼客人进去饮酒。
“那可怎么办?”
清禅眼尾上扬,眸中狡黠之色不掩。
女郎面露难色:“方才来的路上吃了胡饼,现在吃不下了。”
郑曦闻言一笑,身上的肃冷之色荡然无存。
郎君端起那碗汤饼,手执调羹搅拌了几下,勺子喂到女郎唇边,声音温润含情:“县主赏脸吃一口吧。”
清禅身为宗室女,一出生便得了县主爵位,平日里旁人唤她“县主”,多少都带着几分尊敬,可偏偏近几次郑曦每次这般叫她,清禅都无端听出了些许的缱绻之意。
耳尖微红,清禅强装镇定,吃了那勺汤饼。
郑曦眉眼温软带笑:“小心烫”。
对面郑芸、洛娘两人坐在一起,时不时往清禅、郑曦那处瞧一眼,捂着嘴不知低声在说些什么,眉欢眼笑的。
每日里来曲江池边游玩的人众多,几人坐在这里,不时遇见几个相熟的友人。那边送来了乳酿鱼,他们便回过去一份炙虾,这边送来一盘贵妃红,洛娘就着人端过去一盘婆罗门轻高面。
“咦?那不是苏四娘?”
郑芸指着一个方向道。
清禅一听“苏四娘”,瞬间就来了兴致,搁下酒杯顺着郑芸指的方向望过去:“哪呢?”
一旁郑曦无奈摇头。
不知为何,清禅与苏容极为不对付,每次见面都会互相刺上几句。
那边苏容带着几个玩得好的闺中小娘子,在奴仆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往清禅他们方向走过来。
苏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白衫红裙,气势张扬,目光瞥见前面抱臂靠几的李清禅,苏容脚步一顿。
“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苏家四娘子吗?”
清禅倚着食案,笑盈盈开口道。
旁边众人齐齐扶额,近几日关于苏家女郎的流言传遍长安,虽众人都知道是假的,但清禅这般明晃晃地说出来,可见她是真的看不惯苏容。
苏容被清禅一句话说得脸色极为难堪,正想像往日那般嘲上几句,又想起那日兄长回府后,说自己被清阳县主拦在林府外的事。
李清禅字里行间,似乎是在替苏容抱不平。
苏容心里别扭极了,一个从小就看不顺眼的死对头突然为你说话,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苏容暗自纠结了半天,罕见的没有接话。苏容身旁的女郎们面面相觑,她们都准备好拉架了,怎么容娘就突然哑火了?
清禅左右半天没等来苏容的回复,转头问郑曦:“她怎么了?不会真的被那些传言伤到了吧?”
郑曦倒想得明白,凑近清禅耳边低语了几句,清禅瞬间露出一个可惜的表情:“我帮她说话只是不想失去一个陪我吵架的小伙伴罢了。”
她这话声音不高不低,正正好让苏容听见,一时间苏容心里的别扭情绪被她抛至九霄云外,撸着袖子叉腰。
“李清禅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陪你吵架的人’!”
众人:这才是熟悉的场景。
清禅笑容不改:“四娘火气真大,要不来我们这里吃茶降降火?”
苏容瞪大了眼睛:“李清禅你看不起人!”
身旁女郎们意思意思去拉苏容做做样子,反正这两人顶多言语攻击对方,打是打不起来的。
清禅见到苏容生气的样子,心情大好,端起茶杯悠悠啜了口茶:“还说火气不大,四娘你的声音估计大半个杏园都能听见。”
苏容气极,跺了跺脚,随即指着清禅她们身边的空地,吩咐下人:“把帷帐支在这里!”
这下女郎们都苦口婆心地劝她。
“四娘,这是何苦呢?待在清阳县主身边,你不怕一会儿气得吃不下饭?”
“对啊,容娘,杏园这么大,我们随便找处地方都行。”
但苏容是个倔脾气,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是以下人们忙在此处收拾,将帷帐支起来。
那边清禅意犹未尽,对郑曦道:“四娘到底是被那些流言影响了,今日发挥得不怎么样。”
郑曦替清禅斟茶:“你激她做什么?”
清禅眼珠转了转:“方才崔四不是说一会吃烤羊肉?我要馋死苏四娘。”
小孩子脾气。郑曦心想。
眼看要到正午了,崔道言吩咐下人将全羊抬上来,招呼众人:“快来!每人割一刀,我好让人去烤了!”
时下长安吃烤羊肉流行“割锦缠羊”,主人家抬出一头全羊现场宰杀后挂起来,客人们自己去割肉,然后仆人们用不同颜色的锦带将其包裹起来作为记号,拿去后厨烤。
一整只羊,清禅、郑芸、郑曦、洛娘、崔道言每人一刀也还剩许多,虽然先前清禅说要苏容看着她们吃烤羊肉,到底最后还是也邀请了苏容一行人。
只是不可避免的,清禅及苏容又互相刺了对方几句。
“多日不见,清阳县主瞧着又丰腴了许多。”
“四娘说笑了,想来四娘最近该是寝食难安吧?”
郑曦看着清禅的背影,觉得七娘现在挺好的,腰肢丰腴、丰肌秀骨。
时下长安贵女追求盈盈一握的纤细柳腰,美则美矣,但到底不如七娘这般风姿。
当然了,在郑曦心中,清禅的一切都是极好的。
“此处好生热闹。”
众人聚在一起说话时,忽听一道男声传来,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男一女携手而立,两人均是华服美衣,周身上位者的气势不掩。
郎君高大英俊,娘子娇小柔美。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连忙坐正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两人正是当朝太子李循与太子妃徐兰璧。
李循挥手免礼,姿态温和:“今日我陪太子妃出来游玩,大家不必多礼。”
在场的子弟们皆没有官宦人士,本身与太子、太子妃也都相熟交好,是以听见太子如此说,都放松了姿态玩闹。
崔道言热情招呼他们:“两位殿下,我们正在烤羊肉呢,殿下不若也选一些?”
李循与徐兰璧对视一眼,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也来吃一吃这烤羊肉。”说着,接过一旁下人递上来的小刀,划过一块羊肉,奴仆连忙用红色绸带包住送到厨子那儿去。
“羊肉吃多了腻,你近几日胃口不佳,吃一小块就行,如何?”李循低声对徐兰璧说道,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关心。
徐兰璧也笑:“知道郎君是为我好。”
清禅坐得离两人近,拉着徐兰璧坐下:“阿嫂,你最近身体不适吗?”
李循嘱咐清禅:“好好照顾你阿嫂。”说着,便走开坐到崔道言、郑曦那一处去。
徐兰璧长相柔美,周身气质温润似水,道:“许是最近天热,吃什么都没胃口。”
清禅听了,为徐兰璧倒了一杯碧涧明月:“阿嫂怎么今日出来了?天气怪热的。”
徐兰璧体弱,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热,清禅担心今日日头烈,徐兰璧中了暑气。
徐兰璧嗔道:“我哪里就这般娇弱了?不过整日里待在东宫里无聊得紧,阿循今日空闲,想着过来转一转,恰好就遇见了你们。”
清禅抓着徐兰璧的手,这样天热,后者双手却比常人体温要低一些。
李循与徐兰璧感情甚笃,成婚好几年了,虽未育有儿女,李循后院也不见其他女人,唯有徐兰璧一人。
“阿嫂与太子感情真好。”
清禅感叹一句,徐兰璧听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一笑,并未说话。
羊肉烤好了,下人们一次乘上来放在各位主子食案前,并端上来杏酱、胡椒等物。
清禅不喜杏酱,便撒了胡椒在上面,吃了几口便觉腻,索性靠在一旁吃酒,等味儿散去后再吃。
苏容见了嘲道:“清阳县主当真是出身尊贵,如此浪费食物,也不想想底层那些百姓。”
清禅握着九曲白玉酒杯,被苏容说得哑口无言,只闲闲道:“那还请四娘不要像我这样浪费食物。”
苏容哼了一声,过来拿过清禅食案上的杏酱就走。
清禅恍然,苏容吃羊肉确实爱蘸杏酱不爱胡椒,低头又看了看自己那份羊肉上撒的全是胡椒,清禅摇头,果然与苏容是天生不对付。
那边崔道言大快朵颐,丝毫不见平日里半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郑曦与太子李循坐在一处吃酒。
郑曦分了心神关注对面的清禅,见苏容被清禅又一次气走了,眸中不禁染上笑意。
李循看了看郑曦,笑着道:“看来十一郎最近有好事发生了。”
郑曦摇了摇头,语气无奈:“太子说笑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忽听太子压着声音,严肃道:“十一郎可知昨日阿父带了个名叫枢娘的女子进宫?”
郑曦不动声色,脸上露出恰到几分好处的茫然:“太子此话何意?”
太子见郑曦装傻,便道:“宫中说,阿父要册封那枢娘为妃。”
郑曦眉眼一沉,心中闪过万千思绪,面上却不显。
“阿嫂!”
那边传来清禅的惊叫声,李循连忙起身走过去。
一片混乱中,只见徐兰璧用手帕捂着嘴做干呕状。
“这是怎么了?”李循问清禅,脸色阴沉。
清禅也有些慌乱:“方才阿嫂吃了口羊肉,便觉得不适,想要吐又吐不出来。”
李循扶着徐兰璧,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抚着她的后背:“阿兰?现在感觉如何?”
徐兰璧对着李循笑了笑:“不过是食欲不佳,郎君不用担心。”
郑曦命人备了马车过来:“马车已经备好了,太子和太子妃还是回宫中请奉御瞧一瞧吧。”
李循闻言,连忙将徐兰璧打横抱起,匆匆上了马车离开。
郑曦看着李循离去的身影,眸色严寒。
太子方才那两句话是在试探他?还是说太子早已知道言卫的存在?今日杏园偶遇当真是偶遇,还是太子故意带着太子妃过来的?
圣人要册枢娘为妃?
荒唐!
“郑曦?”
清禅抬头见郑曦神色凝重,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怎么了?”
郑曦回过神来:“只是有些担心太子妃。”
他们这些人从小跟在徐兰璧身后长大,清禅也愁眉苦脸:“不知阿嫂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原来挺健康的,怎么就……”
是了,太子妃徐兰璧并不是一出生就体弱多病的,而是在一次宴席上误饮了毒酒,才导致体虚,即便如此,李循也依旧坚持求取徐兰璧为妃,甚至在圣人面前跪了三天。
“不过幸好太子是个专一的郎君,待徐姐姐极好,徐姐姐嫁给太子这么几年,也没受什么委屈。”
清禅想起方才太子紧张徐兰璧的样子,又不禁感叹。
郑曦却没有接话。
太子是真心待太子妃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郑曦看着清禅的脸,心念一动,伸手牵住女郎的手。
“怎么了?”
清禅看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七娘。”郑曦开口道。
“夏天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了,谢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