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长安

含元殿是大明宫中轴线上第一殿,位于龙首原南沿,殿内朱红高柱排列,撑起石绿屋脊,华盖如云。

圣人一身素色衣裳,靠着凭几,姿态闲闲。见到郑曦自殿外而来,圣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十一郎来了。”

圣人语气柔和,周身气质沉稳,看着半分不像是大魏的皇帝,反而给人一种家中长辈的亲切感。

郑曦对着圣人恭敬行礼:“圣人安。”

圣人挥了挥手,指着站在一旁的卫家父女,对郑曦道:“一早卫卿便带着他女儿进宫,向朕说了些事情,朕觉得,十一郎也该过来听听。”

郑曦心中了然,侧过身对着卫安又行了一礼:“卫司业。”

卫安身为莱阳郡公嗣子,一心不在仕途,只领了个国子监司业闲职。

此时看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卫安心绪复杂,他一早带着卫窈进宫,将卫窈告诉他的事情尽数呈报给圣人,不想圣人听了只让他们候着,转头着人宣了英国公的孙儿郑曦进宫。

卫安心中琢磨了半天,暗道,看来他说的事情,圣人怕是早就知道了,至于圣人是从何知晓的,自然就是通过这位郑十一郎了。

天子暗卫通八方,这长安城的一举一动,都在圣人的掌握之中呢。

卫窈站在父亲身边,玉首低垂,避开了郑曦的视线。

她能感觉到,郑曦一直在打量她。

卫安清了清嗓子,又复述了一遍方才说的话,只不过对象由圣人换成了郑曦。

“小女流落平州之时,被一位乡下阿婆收养长大,一个月前,我们将窈娘接回长安,那位阿婆不愿同我们一道来长安,于是我便派人将那位阿婆好好安置下来。”

“不想在小女走后,有贼人挟持了那位阿婆,将其强行带到长安,以阿婆的性命威胁小女为其做事,小女不敢轻举妄动,便将此事告诉了我。”

卫安三言两句便将郑曦忙了许久的事情交待清楚。

郑曦盯着卫窈,问道:“不知那些人让卫娘子帮他们做了什么?”

卫窈沉默了几息,道:“他们让我在济世堂教那些孩子们唱歌谣。”

这歌谣,自然就是有关苏府女郎的歌谣。

郑曦:“卫娘子照做了?”

卫窈摇头,语气坚定:“没有,他们用阿婆威胁我,可是我没有见到阿婆,怕他们骗我,便没有去做。”

郑曦又问:“他们是如何找上卫娘子的?”

卫窈听见此话,突然抬头看他:“不知郎君可否还得那日崔家女郎的赏荷宴席?郎君与清阳县主一道取回了一只兔儿灯?”

郑曦点头:“记得。”他当然记得,那盏灯,现在还在他书房放着。

卫窈笑容微涩:“我当时见了那盏灯,就说过,我阿婆也会做这样的兔儿灯。当天晚上回去,我房中便凭空出现了一盏一模一样的兔儿灯,我跟着阿婆从小到大,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阿婆亲手做的。”

卫安一愣,偏头看了一眼女儿,这些事卫窈并未告诉他。

郑曦:“然后呢?他们如何与你见面?你可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

卫窈:“我与他们没有过接触,每次都是让我去济世堂,那里后院有个花廊,我去时,有人将需要我做的事情写在纸条上藏在花廊中。”

难怪,郑曦回想邓桥的话,难怪卫窈去济世堂去得频繁。

郑曦:“卫娘子收到过几次他们的指示?”

卫窈:“虽然我常去济世堂,但是只收到过两次。一次是在百花宴之前,他们让我去流音阁,去见一个叫枢娘的女子,只是那日阿姊在我房中与我一道歇息,我便没有去。第二次他们让我教孩子们歌谣,但是我挂念着阿婆,也没有去做,怕他们用阿婆骗我。”

“枢娘?”

一直未曾说话的圣人听见这个名字,蓦然出声问道。

郑曦回:“那位枢娘是平康坊流音阁的一位娘子,擅弹琵琶,师从长安曾经的琵琶大师晚玉娘子。”

圣人忽然神色变了变。

目光望着虚空着的某一点,似乎是在怀念着什么。

“晚玉娘子……”

圣人轻叹一声:“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郑曦心下怀疑,难不成圣人与这位晚玉娘子也认识?

郑曦收敛心绪,说道:“既然他们让卫娘子为其做事,怕是卫娘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下,今日卫司业带着卫娘子进宫,他们恐怕也都知道了。”

卫安点头:“自是瞒不过他们,可是此事事关重大,莱阳郡公府不敢掉以轻心,怕与靖王旧部有关,便想着禀报给圣人。”

卫安说这话并不是随口胡言,幕后之人让自家女郎散布朝臣谣言,背后定是有天大阴谋。

圣人听了卫安的话,冷笑一声:“靖王。”

下面三人敛声屏气,不敢多言。

“行了,”圣人伸手捏了捏眉骨,“都退下吧。”

卫窈悄然松了口气,毕竟她的这些事,足以让圣人怀疑莱阳郡公府包藏祸心。昨夜里卫安听了她的话后沉默许久,最后拍板决定进宫面圣,卫窈当时极为不解,不知阿耶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就不怕圣人怪罪吗?

一瞬间,卫窈心生后悔,她只是想让阿耶救救阿婆,她不想阿婆再被那些人折磨了。

可是卫安的决定不容置喙,卫窈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一早便随着卫安踏进宫城,幸好……

卫窈想,至少阿婆有救了。

郑曦三人行了礼,退出含元殿。

听了卫家父女说的这些话,郑曦仍旧觉得眼下的线索一团乱麻。

枢娘那边一直有人盯着,想要引蛇出洞;

苏府下人莫名消失;

卫窈这边,虽是老实交待了一切,可是没有新的线索。

卫安带着卫窈进宫,不过是想借助圣人之命,除掉卫府周围潜藏的危机罢了。

圣人当然也知道卫安的心思,没有点破,只是苦的是郑曦罢了。

“阿郎。”

出了丹凤门,卫府的下人候在宫门外:“阿郎,那座宅院四周监视的人都消失了,属下等人将那位阿婆带了出来,已经找郎中为她诊过脉了。”

“阿婆可有什么危险?”卫窈急急问道。

她将这些事告诉卫安,就是在赌,赌那些人不敢冒然做事。

他们知道阿婆对卫窈很重要,所以一直用阿婆来威胁卫窈。

下人回:“九娘放心,阿婆一切都好。”

郑曦听了一耳朵,抬脚往明棋那边走:“去太平坊。”

不知道七娘那边如何了。

太平坊,林府。

“二郎又输了!快!拿钱出来!别赖账!”

林家六郎林洲的蛐蛐儿赢了苏二郎的蛐蛐儿,得意满满,大笑着拍了拍桌,对苏二郎说道。

苏二郎气急败坏,将最后一点银钱塞到林洲手中:“真是走了霉运!”

“再来!”

苏二郎撸起衣袖:“我就不信了!”

他就不信了,他能一直输。

一盏茶的时间后,林洲笑得碰倒了桌上的酒杯:“二郎,这局你又输了!你拿什么来抵?”

苏二郎现在身无分文,只得扯下腰间的九环蹀躞带,上面坠着算袋、火石袋、契苾真、玉石、犀角等物。苏二郎将这九环蹀躞带扔向林洲:“拿去!”

林洲伸手接住:“这可是好东西。”

一旁的随侍劝苏二郎:“二郎,您还是别再赌了,小心阿郎知道了,又要将您禁足。”

苏二郎爱抚地摸了摸自己的蛐蛐儿,闻言瞥了一眼随侍:“只要你不说,阿耶怎么会知道?”

随侍面露难色,可是阿郎要是问起了,他也不敢隐瞒啊。

要是陈阿五在这儿就好了。随侍心想。

“陈阿五何时回来?”苏二郎也开口问。

随侍道:“仆也不知。”

这陈阿五原不过是院子里的一个洒扫奴仆,可是为人机灵、讨主子欢心,更是斗得一手好蛐蛐儿,是以二郎每回出去同那些狐朋狗友玩,都要把陈阿五带上,帮苏二郎赢回了许多脸面。

只是最近几日,陈阿五告假,说是家中长辈生了病需要他回去照顾,好几日都没来府上了。

“六郎!二郎!”

一个奴仆急急跑进房中,对着苏二郎道:“二郎,苏侍郎派人过来找你了。”

“什么!”

苏二郎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行头:“阿耶昨晚不是当值吗?怎么会知道我在里?”

那奴仆神色慌张,没有回话。

苏二郎也没注意,林洲抱臂笑:“二郎可是连这蹀躞带都输给我了,不知苏侍郎又得气成什么样子。”

苏二郎没空和他斗嘴,带着随侍急匆匆外林府外面跑。

林府大门外。

街巷宽阔,白色骏马威风凛凛,马背上坐着一个璎珞纹绿衫、合欢花纹长裙的女郎,正是李清禅。

郑诫站在一旁为清禅牵马。

苏二郎连摔带滚地跑到大门前,不见自家阿耶派过来的下人,只见到骏马上的清阳县主。

苏二郎还没反应过来,匆匆对着清禅行了个礼:“县主安。”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想看看父亲的人在何处。

清禅看着苏二郎一脸惶恐的模样,不禁微笑道:“苏二郎。”

苏二郎心不在焉。

清禅:“苏二郎,是我让人进去叫你出来的,你阿耶现在还在皇城中呢。”

苏二郎怔住,听见不是父亲的命令,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来,下一刻又觉得奇怪,听清阳县主的意思,是她找他有事?

可是苏二郎与县主并不相熟,自己妹妹苏容倒是同县主挺熟的,每次见面两人都要互相阴阳对方几句。

苏二郎躬身:“不知县主找某有何事?”

清禅望了望他身边,只带着一个随侍。

清禅与郑诫对视一眼,郑诫微微摇了摇头,不是他。

清禅便问:“苏二郎,你身边有个洒扫的下人不是?他现在人呢?”

苏二郎更觉不对劲,堂堂县主,问他身边的下人做什么?更何况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洒扫下人。

苏二郎心中惶惶:“县主说的可是陈阿五?”

清禅见郑诫对她点头,道:“是他。他人现在在何处?”

苏二郎老实回答:“陈阿五前几日告假,说是家中长辈身子不适,他回家照顾几日。”

“这几日你都没再见着他?”清禅朗声问。

苏二郎:“是。”

清禅翻身下马,走到苏二郎身前:“我的人说,那陈阿五只是一个刚进苏府的下人,你为何时时将他带在身边?”

苏二郎身子抖了抖,他虽然整日里不学无术,但到底脑子还算好使,听县主这么一说,就知道陈阿五不对劲,要不然一个县主为什么要去查一个新入府的奴仆?

苏二郎鬓边沁出冷汗,颤着声音:“回县主,陈阿五确实是刚来苏府的下人,只是他人生的机灵,又会说话,再加上……”苏二郎顿了顿,含糊了句什么,道:“陈阿五讨人喜欢,会做事,所以我才将他带着。”

清禅笑了笑:“再加上什么?”

苏二郎眼一闭:“陈阿五会斗蛐蛐儿。”

清禅提了提手中的马鞭:“你可知,那个陈阿五已经失踪了?”

“什么?”苏二郎瞪大了眼睛。

清禅看他一眼:“苏二郎还不知道吧,那天你带着下人去珍珠娘子处听曲儿,留下陈阿五给你打掩护,你可知陈阿五那日醉了酒,到处说四娘并不是苏家亲生女儿?”

苏二郎一愣:“怎么可能?”

苏二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知道?”

陈阿五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还说了出去?不对……他去珍珠娘子那里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陈阿五就知道了?

还是说……陈阿五进苏府本就动机不纯?

清禅饶有兴趣地看着苏二郎几经变化的神色:“苏二郎,你当真不知这一切?”

清禅当然知道苏二郎榆木脑袋一个,哪里会知道这些。只是这陈阿五被苏二郎带着到处参加纨绔公子们的聚会,说不定就又埋下了什么祸患。

苏二郎还在愣神中。

清禅没得到回应,也不生气,看来苏二郎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

女郎回身上马,示意郑诫一眼,郑诫会意,替县主牵着马往巷子外面走。

“郑诫,你觉不觉得这一切很奇怪?”

出了这条巷子,清禅突然问道。

郑诫不解:“县主何出此意?”

清禅幽幽瞥了眼郑诫,有这样的属下,郑曦平日该有多累啊。

心里想着郑曦,清禅一抬头,就见郎君站在前面街口处。

身姿挺拔,风流韵致。

清禅拍了拍马儿,马儿小跑起来,郑诫及时松了手。

“郑曦!”

清禅翻身下马,后面郑诫追上来将马牵住。

郑曦往前走了几步,清禅站住,上下看了看眼前的郎君,问:“圣人宣你可是有什么事?”

郑曦拉着清禅往后推了推,避开来往的人群,回道:“卫安带着卫窈进宫,说了些事情。”

“什么事?”清禅扯着郑曦的衣袖,好奇道。

郑曦便将含元殿中的事情说给清禅听了,清禅听后,细眉微蹙:“奇怪。”

郑曦垂眸看着清禅:“怎么了?”

清禅:“你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日洛娘设宴是在崔夫人的园子里,那园子是皇后赐给崔夫人的,园中的那些灯笼按理来说,都是宫廷中所用的样式,我们挑了那盏兔儿灯带回去,窈娘说她乡下的阿婆也会做这样的灯,一模一样……”

郑曦瞬间领会清禅的意思:“一个乡下妇人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和皇后赏赐园子里的手艺相同。”

清禅抬头看他:“是窈娘说谎了?还是那盏兔儿灯有问题?”

郑曦紧锁浓眉,回想片刻:“我记得,那日我俩将兔儿灯带回来后,崔洛娘说……”

“她说,‘我怎么从没见过这盏灯?’”清禅接道。

两人对视一眼,郑曦声音带着几分严肃:“看来是那盏灯有问题。”

崔洛娘在园中设席是偶然兴起,但那盏灯却出现的恰到好处,让清禅发现了。

“看来藏在暗处的人还挺多的。”清禅道。

郑曦头疼,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一点头绪都没有。

郑诫牵着马挡住二人,竖起耳朵听两位主子的讨论。

“郑曦。”

清禅叫道,声音拉长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你有没有感觉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很奇怪?”

“有。”

郑曦回答得毫不犹豫。

听得一旁的郑诫抓耳挠腮,到底哪里奇怪了?

清风吹过,清禅伸手接过空中飘落的花瓣:“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针对苏府。”

郑曦摘下落在清禅发间的花瓣:“不,不是在针对苏府。他们的目的是户部侍郎府。”

清禅眨了眨眼,明白了郑曦的意思。

“郑曦,是不是真的有人坐不住了?”她记得,那日曲江池意外,阿父也是这么说的。

长安太平了二十年,总有人坐不住了。

女郎柳眉杏眸,郑曦道:“七娘,长安从来没有太平过。”

毕竟这是整个魏朝的权力中心,在看不见的地方,长安城诡谲云涌,权力与欲望交织,每天都有人死得不明不白。

花瓣簌簌,清禅叹了口气,目光越过坊墙,远眺北方的几座雄伟宫城。

是不是那里的勾心斗角更多?

郑曦看着女郎少见的忧心模样,他伸手拉了拉清禅发间缠着的鸦青色丝绦:“陪我去义宁坊看看?”

清禅转头撞上郑曦含笑双眸:“好呀。”

义宁坊,似乎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

明棋与车夫候在坊门外,郑曦扶着清禅上了马车,偏头对郑诫道:“陈阿五那边的人先别撤回来,现在你去将枢娘带回来。”

“是。”郑诫点头。

“郎主,我们的人都按照您的吩咐撤回来了。”

“嗯。”

“郎主,难道我们就这样放弃吗?”

卫窈这枚棋子用不了了,陈阿五他们早就处理了,枢娘那边他们也切断了联系……

“不急,本来就只是同他们玩一玩罢了,他们发现了就发现吧。”

男人的声音不悲不喜,并不将这一切都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