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娘子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口中干渴不已,她便摸索着从床上起身,借着月光走到桌案旁,倒了杯冷茶解渴。
茶水冰冷苦涩,让她清醒不少。
房中漂浮着一阵浓浓的酒味,珍珠娘子去了窗边,将木窗支起一条缝来。
夜风顺着钻进来,珍珠吸了吸鼻子,觉得空气中的酒味散去不少。
傍晚时,牙儿抱着一坛酒过来珍珠馆找她,两人吃酒谈天,牙儿酒量比不得她,上头后自顾自地爬到珍珠的榻上睡了过去,珍珠娘子也晕乎乎的,去洗漱后也没赶人,只是将牙儿往里面推了推,便躺倒在她身边也睡了过去。
现下半夜醒来,珍珠按了按额边两穴位,以缓解头痛。
房中寂静不已,只能听见床上牙儿清浅的呼吸声。
珍珠娘子拢了拢衣服,准备回榻上睡觉,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窗户发出悉窣动静声。
她回头,一道身影映在屏风上。
珍珠娘子: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清禅熟门熟路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珍珠娘子,许久不见了。”
珍珠先是往床榻那边的方向望了望,见牙儿没被吵着,方才看向清禅道,压着声儿道:“清阳县主,这大半夜的,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说来也奇怪,今夜珍珠再次见到清禅,倒是平静了不少。
清禅自然也察觉到房中还有另一个人,便道:“娘子,不若我们借一步说话?”
珍珠抬眸细细看了清禅一眼,回身往外走,清禅跟在她的身后。
月光清寒,枝叶婆娑。
珍珠带着清禅来到院中,在皎洁的月光下,两人对面站着。
“说吧,清阳县主,今夜又有什么事来找珍珠?”珍珠娘子淡淡问道。
清禅开门见山:“不知娘子是否知道关于晚玉娘子同靖王之间的事?”
珍珠一愣,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清禅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大定,看来自己说找对人了。
珍珠撇开耳边碎发,问:“县主问这些做什么?”她没有直接否认,好奇清禅是如何查到这件事的?
清禅也不同她绕弯子,只道:“珍珠娘子,上次我来找你,是询问一个普通下人的事情,今夜再次造访珍珠馆,又问你晚玉娘子同靖王之间的事,想必珍珠娘子应该猜到了什么吧?”
珍珠一时无言,惊讶于李清禅说话如此直接。
她不傻,从枢娘在百花宴上亮明身份的那一刻起,珍珠便知道对方是有目的而来,再加上近几日城中流言不断,她心思细腻,细细一想就明白了。
何况,她还知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珍珠叹了口气:“是,晚玉娘子同靖王之间确实又私情。”
清禅注意到,珍珠是直接称呼晚玉娘子之名,而不是用的“师父”一称。
“那时我才七岁,已经记事了。”
珍珠神色有些恍惚,似在回忆那时发生的一切。
“彼时离靖王谋逆一案已过去两年多,我被晚玉娘子收养,跟着她学琵琶。”
“我印象里,晚玉娘子不爱笑,总是满目忧愁,身体也不太好,经常生病。”
“她对我说不上多好,动辄打骂,逼着我每日练琵琶,只要不满意就会用柳条打我。”珍珠娘子摸了摸手臂,“她还请了许多人教我诗书礼仪。”
说到此处,珍珠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虽然年幼,但是自出生起便在这平康坊中求生存,所以我问她,‘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我只要学会她的琵琶手艺,从此便能不愁生计,何苦还要学这些?”
清禅静静听着珍珠娘子的话。
“不知我那句话是哪里刺激到她了,她突然发怒,抄起手中的琵琶便向我砸了过来。”
珍珠不自觉缩了缩肩,仿佛还能感受到幼时的苦楚。
“那日下着大雨,她让我去外面跪着,不准侍女给我饭吃。我从下午一直跪倒半夜,后来晕了过去,一直带我的嬷嬷心软,将我叫醒,给了我一个馒头。”
“她不喜侍女近身,我一直在她房外跪着,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腿已经麻木了,我突然听见房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在争吵,一男一女两个人。”
珍珠歪了歪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清禅凝神,放轻呼吸。
“是她在和一个男人争执,我咬牙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近,耳朵贴在房门上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我听见晚玉娘子说‘你为什么要骗我?明明他已经死了!他早就死了!你是再利用我!’”
“那个男人是谁?”清禅急急问道。
她有预感,如今长安发生的一切,或许就与那个男人有关。
“我不知道。”
珍珠回答得干脆:“那个男人说话声放得很轻,我听不见。”
“晚玉娘子情绪很激动,口中飞快说着什么,我没听清,只听见‘义宁坊’这三个字。”
珍珠看了清禅一眼:“我想听清楚一些,却不想发出了动静,我当时的第一念头便是逃,于是我转身就跑了。”
“屋里的男人想出来抓我,但我听见里面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我想,应该是晚玉娘子拦住了那个男人。”
“我跑到了北曲,那里都是下等妓.女,鱼龙混杂,我躲在巷子角落里,周围宅子不隔音,尽是男女调.情的声音。”
“夜里才下过雨,地面潮湿泥泞,我全身的衣服也都湿透了,就在我晕过去前,牙儿出来撞见了我,把我拖进了屋子里。”
珍珠笑容真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牙儿。”
清禅问:“后来呢?”
珍珠:“我在牙儿屋里藏了几天,晚玉娘子的人找到了我,将我带了回去,我以为自己可能逃不过了,却不想晚玉娘子对我说,让我放心,此后长安没有人再敢动我了。”
清禅蹙眉,珍珠道:“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从那以后,她仿佛当作那夜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日日拘着我练琵琶,只是那些教导我诗书礼仪的人再没来过。”
“再几年过去,我长大了些,她就离开长安了。”
珍珠轻描淡写道:“至于晚玉同靖王之间的事,或许答案都在义宁坊的某个宅子里。”
清禅沉默许久:“谢过珍珠娘子了。”
珍珠摆了摆手,或许是提起这些事,她情绪低落许多:“这些事,若真是想查,也能查到,县主来找我,不过是走了条捷径罢了。”
夜风拂过,地面上枝叶的影子晃动。
清禅对珍珠行了一礼:“既如此,我便离开了,今夜多谢珍珠娘子。”
清禅不做多留,转身离开。
珍珠看着清禅离去的背影,突然心想,清阳县主不会要从她房中出去吧?
珍珠回到自己房中,床榻上熟睡的牙儿侧身抱着被子,身边留了个位置给珍珠。
清禅将珍珠娘子所说的一切告诉郑曦:“看来最关键的是珍珠娘子口中那个与晚玉娘子发生争执的男人。”
郑曦若有所思:“义宁坊……”
清禅瞧他一眼:“怎么了?”
郑曦如实相告:“苏府的那个下人,似乎与义宁坊里的某个宅子有关联。”
清禅挑眉:“有意思,晚玉娘子与靖王之间的联系在义宁坊,那个可疑的下人也与义宁坊有关。”
郑曦摇了摇头,拍了拍清禅的头:“夜深了,快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翌日一早,郑曦用过朝食,回到书房中,郑诫早已候他多时,神情慌张。
“郎君!那名苏府下人消失了!”
郑曦一愣:“你说什么?”
郑诫:“一直有人盯着,可是自从昨日那人告假回到家中后一直没有出来过,言卫怕出什么事,翻进那人家中一看,根本就没有人在。”
郑曦脸色阴沉:“言卫的人盯着,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郑诫面色通红:“属下知罪。”
郑曦冷笑一声,昨夜里才从珍珠娘子那里知道义宁坊的线索,今日苏府下人就不见了。
看来对方的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苏二郎呢?”郑曦问。
苏二郎那边也一直有言卫的人跟着。
郑诫:“在太平坊宗正寺卿林家。”
苏二郎是同谢家谢七齐名的纨绔子,唯爱斗蛐蛐儿赌博,被苏侍郎训斥多次也不改,家中扣了他的月钱,老实了一段日子,苏侍郎心软后又故态复萌,只是学聪明了要避着自己阿耶,不敢再被发现。
宗正寺卿林家的儿子与苏二臭味相投,昨夜里苏二便歇在林家。
郑曦:“收拾一下,去太平坊。”
这边郑诫还没应下,明棋就匆匆跑了进来:“郎君,圣人宣您进宫。”
郑曦一愣,觉得头疼不已。
郑诫也为难:“郎君,这……?”
郑曦看了他一眼:“我随后就进宫,郑诫,你去找清阳县主。”
郑诫惊讶,郑曦挥了挥手:“你将事情经过告诉县主,她知道该怎么做。”
郑诫:“是。”
生命不敢耽误,郑曦换了身青色联珠纹襕袍,骑马进了大明宫。
早有人在宫门处等着他,是圣人身边的内侍,见了郑曦,内侍向他行了一礼:“十一郎,随奴来吧。”
走过黑灰高墙,来到巍峨雄伟的含元殿。
踏进正殿,整个魏朝的统治者坐在首位,下面站着两个人。
是卫安与卫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