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阴浓,蝉声阵阵。
兴化坊,济世堂。
邓桥靠在楝树下,午阴嘉树清圆。
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①
济世堂属太医署下属机构,行民间救治职责,兼收养无父无母弃儿,教他们医、针、按摩、咒禁四法,成年后再入各病坊做事。
邓桥看着院中四处撒欢的孩童们,脑筋动得飞快。
近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便是从济世堂这些孩子们口中传出来的,再加上将军所说,夜里消失在这坊中的神秘人,很难不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毕竟什么都不懂的幼童最容易受人哄骗。
究竟是谁呢?
门下侍郎的孙儿王三郎?尚书省书令史之女蔺十娘?还是……
“卫姐姐!”
院中孩子们见到站在廊下的人,全都围了过去。
卫窈穿一身素色团花长裙,手中提着个忍冬缠枝纹檀木食盒,身前被小孩子们围住,她伸手摸摸这一个,又摸摸那一个,回头笑着叫使女白芷将食盒里的糕点分下去。
白芷对着孩子们招了招手:“都快过来,今日我家九娘做了玉露酥。”
于是孩子们都跟着白芷去了一旁的石桌旁,排排坐好。白芷打开食盒,将香甜软糯的糕点分给这些孩子们。
卫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个男童拿了糕点后,起身跑到卫窈身前,脆生生道:“卫姐姐,你真好!”
卫窈低头瞧着孩子脏兮兮的脸蛋,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声音温柔:“快吃吧。”
邓桥站在不远处,看着卫窈哄孩子们开心,其中一个刚在地面打过滚的小孩挤进卫窈怀中,女郎干净整洁的裙面立时蹭上一片灰尘,女郎仍旧好脾气地将孩子扶起来,道:“小心点,别摔着。”
卫窈清丽的脸蛋在日光下微微发红,笑容柔美。
会是她吗?
邓桥想,来济世堂来得最勤的就是这位卫家女郎了,可是看她对这些孩子的一片真心,邓桥又害怕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卫窈偏头见到树下作沉思状的邓桥,起身行至他面前,行了一礼:“邓家郎君。”
卫窈常来此处,邓桥近几日也时常过来,因此两人算得上熟悉。
邓桥连忙还礼:“卫娘子。”
卫窈笑:“没想到邓郎君竟有这般爱护之心,每日里都过来陪这些孩子们玩。”
邓桥:“哪里比得上卫娘子,卫娘子才是一片赤诚爱护之心,某不敢当。”
两人并肩往廊下走,卫窈道:“我当年在平州时,便是在济世堂中长大的,直到八岁那年,阿婆将我领了回去。如今我回到长安,身世明了,见到这些孩子们便感同身受,想着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邓桥早就将这坊中大族之人的身世查了个彻底,此刻听到卫窈的话,邓桥满脸佩服之色:“卫娘子心善,某钦佩不已。”
卫窈笑了笑,并未接话。
这时廊下台阶上的两个小孩对面坐着,拍手唱着一段童谣。
“苏家女,苏家郎,
苏家女郎认错娘。
爷娘护着假女郎,
反叫明珠回他乡。”
卫窈、邓桥脸色皆是一变。
卫窈蹲下身,伸手捂住两小孩的嘴:“怎么还在唱这个?不是都说了不准再唱的?”
素来温柔的大姐姐突然如此严肃,两个孩子不禁缩了缩肩膀,不敢再说话。
邓桥也蹲下来,笑着问:“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
其中一个摇头:“不知道,但是大家都在这么唱。”
卫窈板着脸:“以后千万不能再唱这首歌谣了,知道了吗?”
孩子们点了点:“知道了,卫姐姐。”卫窈露出一个笑容来:“行了,让白芷姐姐带着你们去玩吧。”
白芷对着他们招手:“快来我这里。”
邓桥与卫窈站起身,双方对视一眼,气氛沉默下来。
“也不知是何人这般可恶,竟然利用这些单纯的孩子们。”邓桥突然开口说道。
卫窈眼睫颤了颤,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是啊,何苦利用孩子们呢?”
邓桥望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你怀疑卫九?”
明亮的屋子里,郑曦跪坐于案前正在煮茶,听见邓桥的话,郑曦抬眸看了看他,如此问道。
邓桥被郑曦那一眼看得心中发颤,垂首道:“属下不敢,只是卫娘子有些奇怪,属下也不敢断定她与此事有关。”
邓桥一开始确实没有怀疑卫窈,只是最后卫窈的神色,让邓桥不得不多想一些。
郑曦将碾碎的茶叶放进去,又添了椒、盐、姜等调味之物,拿着长匙搅了搅,慢条斯理道:“既然觉得奇怪,那就去查,我不想听这些猜测之语。”
邓桥:“是。”
一时房中只能听见茶水沸腾的咕噜声,带着茶香飘溢出来。
门外郑诫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信封:“郎君,这是属下查到的关于晚玉娘子和枢娘的消息。”
郑曦拿过帕子擦了擦手,接过郑诫手中的信封,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信封,郎君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纸上的内容。
片刻后,郑曦将几张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对郑诫道:“给县主送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邓桥的错觉,他总觉郎君这句话比对自己的温柔许多。
“对了,枢娘那边有人盯着吧?”郑曦问。
郑诫回:“一直都有人盯着,不过……”郑诫顿了顿,神色有些为难:“刚才有人来报,说是苏府的四娘带着奴仆气势汹汹地去流音阁找枢娘了。”
“嗯,”郑曦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人不死就成。”
言下之意便是不用管那么多。
说完后,郑曦看了看郑诫:“还不将信给县主送过去?”
郑诫忙行了个礼:“属下这就去。”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郑曦又看了看还杵在那儿的邓桥:“怎么,还想我请你喝茶?”
邓桥:“属下这就告退。”
流音阁。
“哎哎哎,这位娘子,这地儿您不随便进去!”
流音阁的管事赵娘子试图拦住带着一众豪奴的苏容:“娘子,凡事好商量,您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我流音阁是哪里得罪了娘子?”
苏容脚步突然顿住,赵娘子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这位小娘子,我是这流音阁的管事主人,不知道娘子今日过来是……”
话还未说完,便见苏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个穿灰色衣服的奴仆连忙从苏容身后走出来,抓住那赵娘子的手拖了出去。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快放开我!”
赵娘子嘴中叫道,其中一人直接堵了她的嘴。
苏容抓住缩在一边的一个小侍女:“说,枢娘在哪里?”
小侍女被吓得不敢动弹,手抖索着指了个方向。
苏容将她往前推了推:“带路。”
小侍女没有办法,只能走在前面为他们带路。
身后一众穿红戴绿的花娘们凑作一堆,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这是过来找枢娘的?”
“约莫是了,那位是苏府的千金,你们想想,枢娘前几日在百花宴上自爆身世,后面就流言四起,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总之与我们无关,离那枢娘远一些吧。”
暗香扑鼻,卷帘微动。
未央轩里,枢娘坐在软榻上,梳洗未罢,青丝散落,小脸粉黛未施,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惜。
枢娘心里算着日子,那人许久没传消息过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枢娘被吓得坐直身子,只见一个穿石榴裙的少女冲了进来,气势张扬。
枢娘从榻上起身:“娘子是……?”
苏容几步冲至枢娘身前蹲下身,看着这张脸越看越觉得心烦。
苏容伸手捏住枢娘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冷笑道:“这张脸,长得和我确实有几分相似。”
枢娘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道:“苏娘子说笑了,奴一介贱籍,哪里敢同您相比。”
苏容狠狠甩开枢娘:“你明白就好。”
苏容用了十足的劲儿,枢娘被她甩得扑至一旁。
苏容站起来,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扔到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楚可怜的枢娘:“你听清楚了,我阿耶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无论你耍什么花招,你也只是个卑贱的妓.女而已,明白了吗?流言之所以叫流言,就是因为它不会成为真的,你说是吗?”
苏容的一字一句砸在枢娘心上,让她觉得难堪不已,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不甘。
她蓦然抬头,双眸圆瞪,声音也不复之前的柔美:“四娘,你可知‘空穴来风’一词?”
苏容嗤笑:“空穴来风又如何?假的便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
她俯身拍了拍枢娘的脸蛋,看着对方眸中的恨意,笑:“你若还想在这长安城中待下去,就给我老实一点,今天放过你一次,不要不知好歹。”
说着,苏容睨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枢娘看着她的身影,抬手将苏容扔在她身上的手帕撂到了一旁,眸中恨意翻涌。
清禅趴在软枕上,看着手中的信纸。
信上说,晚玉娘子年轻时,与靖王交好,靖王出事后,晚玉娘子受到牵连,沉寂了几个月,后来晚玉娘子便摈弃长安荣华独身前往越州,收养了枢娘,将其教养长大。
清禅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清禅翻了个身,将信纸举在半空中。
“……晚玉娘子因靖王谋逆深受牵连,大病一场,居阁中数月不出,后前往越州……靖王……越州……”
清禅脑中抓住了什么,猛然坐起身。
越州。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靖王生母柳昭仪便是越州人士。
晚玉娘子选择越州,究竟是因为越州作为南方城市气候适宜,还是因为靖王?
平康名妓与皇室亲王。
清禅不确定自己的猜测,连忙跑出去翻墙进了隔壁英国公府。
郑曦听见明棋在外的通传声,反应淡淡,似乎早就猜到了清禅会过来。
他将煮好的茶斟入玉杯中,清禅推门而来。
“郑曦!”
清禅在郑曦身旁坐下,带来一阵香风:“你说,晚玉娘子与靖王之间有没有私情?”
明棋连忙将房门掩上。
郑曦一愣:“为何这么说?”信中只说晚玉娘子被牵连,怎么两人就有私情了?
清禅将信纸铺在桌面,玉手指着上面的“越州”二字:“晚玉娘子为何偏去越州?明明江南一带苏州、扬州更合适,而且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柳昭仪便是出生在越州的吧?虽然柳昭仪入宫后,因为受宠其家人个个封官赐爵,一门风光可比长安世族,使得众人都以为柳家是京中贵族,可是柳昭仪是土生土长的越州人啊!”
郑曦见她越说越急,手执茶杯喂在她唇边:“慢点说。”
清禅正在兴头上,没察觉这番动作有多亲昵,就着他的手抿了口茶水:“还有,晚玉娘子若只是与靖王普通相识,为何会受到牵连?先帝、今上都没有对靖王一党大肆残杀,何况一个平康妓.女?”
“靖王宫变失败、服毒自尽,晚玉娘子大病一场,你会为一个普通相交的朋友做到这样地步?”
清禅问郑曦,郑曦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清禅自顾自说道:“反正我不会,若非是你,我可不会为其他友人费这般心神。”
郑曦放下茶杯,侧头看着身旁的女郎,眸中柔情似水。
清禅抓着郑曦的手:“若是两人有私情,一切都说得开了。”
“情郎身死,晚玉娘子哀痛不已,大病后只能离开长安伤心地,越州是靖王母族地界,去到那里,晚玉娘子心里说不定还有一两分慰藉。”
郑曦见她发间步摇钗随着她的动作晃得厉害,伸手扶了扶步摇钗,道:“可是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
清禅眼珠转了转:“我知道该去问谁了。”
郑曦问:“谁?”
清禅笑了笑,她捏了捏郑曦的手,狡黠犹如一只小狐狸:“你等着便是。”
卫窈从济世堂出来,对白芷道:“我记着青衣曲那边有一家买饮子的店铺,你去替我买些回来。”
白芷问:“九娘想喝什么饮子?”
卫窈想了想:“随便买些吧。”
白芷便改道往青衣曲那边去。
卫窈站在原地看着白芷远去的身影,转身匆匆去了济世堂旁边的一座宅子里。
那宅子从外面看与寻常人家的宅院无异,只是在济世堂东边门旁边,地处坊墙边,因此显得无比寂寥。
行至大门前,卫窈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
院中空旷不已,卫窈提着裙子径直跑到一间屋子前,推开门,房中简陋不已,一张床榻、一张木桌,再无别的多余的东西。
床上躺着一个年迈妇人。
“阿婆!”
卫窈几步扑到床边,声音悲切:“阿婆!阿婆……你现在怎么样……”
年迈妇人闻声睁开眼,瞳孔浑浊,眼神无光。
老妇盯着卫窈看了半晌,枯木一般的手伸出去摸了摸卫窈的脸:“……是窈娘吗……”
卫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双手握着老妇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连连点头:“是我,阿婆,我是窈娘啊。”
老妇行将就木的脸庞露出一个笑,看着卫窈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声音有些哑:“窈娘,听阿婆的话,快些离开这里,不要再来了……”
“阿婆!”
卫窈打断老妇的话,趴在老妇身上:“阿婆,您说什么呢!你是我阿婆,我怎么能不来!”
“窈娘乖,”老妇摸了摸卫窈的头发,“你是莱阳郡公的孙女儿,是长安城的女郎,听话窈娘,不要再来了……”老妇闭了闭眼,泪珠顺着眼角落下。
虽然这院子看着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们都知道,这院中实际上有许多监视她们的人。
老妇慈爱地拍了拍卫窈的肩,压低声音道:“窈娘听话,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是坏人……”
卫窈摇头,泪水打湿了老妇胸前的衣服:“阿婆……我会想办法的……阿婆,你再等等我……”
老妇叹了口气:“好孩子,看到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卫家人对你很好……”
“听阿婆的话……好好去过你的日子,不要听坏人的……不要再来这里了……”
卫窈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摇头。
这是将她养大的阿婆,会给她做兔儿灯的阿婆,被他们拿来威胁她的阿婆……
老妇伸手抚了抚卫窈面上的泪水:“窈娘,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卫窈伏在榻边哭了许久,直到老妇再次昏睡过去。
“阿婆……”
卫窈哑着嗓子叫道。
女郎呆愣愣地跪坐在榻边,悲痛欲绝。
莱阳郡公卫府。
白芷提着饮子回到府中,廊下自郡公夫人院子出来的卫夫人正想去看看女儿,见到白芷独身一人,问:“窈娘呢?你没在她身边吗?”
白芷答:“九娘想要喝饮子,奴婢便去买了。”
卫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窈娘没有回来。”
白芷也是一惊,两人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一个女郎提着裙子从外面跑进来,珠翠落了一地。
卫夫人看见卫窈,先是放下心来,又奇怪:“窈娘,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卫窈仿佛没看见两人一般,目标直奔阿耶卫安书房。
书房中,卫安正在作画,房门被人推开,带起一阵风。
卫安正欲抬头呵斥来人,就见女儿卫窈跑到他面前,直直跪下。
“还请阿耶救救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①【宋】谢逸《咏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