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朗气清,熏风过面。
兴化坊,秋竹曲。
“你这老妇好生奇怪,这明明是我家的李子树,你作何要摘我家的果子!”
一个十三四岁、梳着螺髻的小娘子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气冲冲地冲着隔壁罗府家的老太婆吼道。
罗老妇杵着拐,不以为意:“你这小丫头,你家的李子树都过墙伸到我家院子里来了,那就是我家的了。”
徐十二娘气得跺脚:“这明明就是我家的李子!”
四周邻居皆探头,笑呵呵地看着她两人对峙。
“这徐家小娘子又同罗老妇吵起来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嘿,听徐十二娘说罗老妇摘了她们家的李子。”
徐十二娘回头望了望自家的李子树,成熟的果实呈紫红色,饱满圆润,看着便让人生馋。
徐十二娘:“罗老妇,你快些将我家的李子还给我!”
罗老妇老神在在:“都说了,既然长到我家院子里了,这枝上的李子就是我罗家的了,为什么要将自家的东西还给你?”
徐十二娘年岁小,哪里说得过罗老妇,急得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嘴一咧,“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四邻们纷纷笑开。
“快看,徐小娘子又哭了。”
“你们说,罗老妇会不会将李子还回去?”
“当然不会了。”
邓桥揣着一把瓜子四处闲逛,想看看哪里又有没有什么邻里纠纷,他好去给人调解调解。
路过秋竹曲,邓桥见各家各户都探头张望,连忙将手中瓜子踹好,上下理了理衣服,抬脚往曲巷里面走。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邓桥,忙笑:“邓小郎君来了?正是时候呢,这徐家小娘子和罗家老妇又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这邓桥是坊中一户独居的小郎君,家中略有些薄财,平日里没事儿便爱走街串巷,听各家八卦,其次便爱调解坊中各家的矛盾,是以被兴化坊的百姓成为“和事郎”。
此时“和事郎”走到徐、罗两家大门中间站定,对着一老一少行了个礼。
罗老妇也笑眯眯地还了个礼,徐十二娘还沉浸在悲伤中,哽咽不停。
邓桥决定还是先安慰一下小姑娘:“十二娘,快莫哭了,你瞧你现在,都没有平日里那般乖了。”
邓桥以前便调解过这两家之间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是以对这套流程熟悉得很。
徐十二娘泪眼婆娑,朦胧中见到邓桥,嗷了一嗓子,一头栽进后者怀里:“我的李子……”一边哭,一边打嗝。
邓桥拍了拍十二娘的背:“先别哭,别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边一个热心邻里道:“徐家的李子树长到了罗家院子里,罗老妇摘了那半边的李子,徐小娘觉得那李子是她们家的,让罗老妇还回去呢。”
邓桥目光看向徐家院子里那颗枝叶蓁蓁的李子树。
红彤彤的果子看得邓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徐十二娘从邓桥怀中抬头,一双泪眼看着他,邓桥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另一边罗家:“罗家阿婆,您觉得?”
罗老妇理直气壮:“这树枝伸过来了,当然就是我家的!”
徐十二娘:“那是我家的!”
罗老妇:“你这小儿,不知道何为尊老?”
徐十二娘:“那你都一把年纪了,不知道何为爱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让谁。
邓桥:“两位,听我一言。”
徐十二娘和罗老妇都齐齐看向邓桥,四周邻居也都望着邓桥。
邓桥清了清嗓子:“这事说到底,便是这棵李子树的归属问题。既然徐小娘子和罗阿婆都不让步,不如这样,将那些李子分给四周邻里们吧。”
徐十二娘同罗老妇皆是一愣。
徐十二娘率先反应过来:“就这样办!”
看热闹的邻里显然没想到还有他们的事,纷纷拍手叫好。
罗老妇面色不愿,但没办法,只能回身将那框李子端出来,一一分给邻里们。
“谢过罗大娘了。”
“也谢过徐小娘子。”
一时间邻里和睦,熙熙融融。
不远处一颗槐树下,郑曦、郑诫两人站在树下,无言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郑诫挠了挠头:“这邓桥还挺……挺……”支吾了半天,郑诫:“还挺会做事的……”
郑曦瞥了郑诫一眼,扶额:言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邓桥看着和乐融融的邻里一家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掏出怀中的瓜子,准备继续走街串巷。
然后转身就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邓桥口中的瓜子掉到了地上。
郑曦偏眸移开视线,略微觉得有些丢脸。
邓桥回过神来,急匆匆地跑到郑诫面前:“将军。”
言卫职官体系不同于其他府卫,凡是长官皆可称为“将军”。
郑诫看了眼,见郑曦没有说话的意愿,便道:“邓桥,今日过来,是有事交待于你。”
邓桥顿时心惊胆战。
一是因为郑诫身旁这位锦衣玉带的郎君,若他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是自己上司的上司;
二是因为自己加入言卫已有一年多时间,一直负责兴化坊中言语之事,没什么存在感,今天上司和上司的上司齐齐找上自己,大事不妙。
邓桥觉得自己连心爱的瓜子都嗑不下了。
最近几日,长安城中突然流言四起。
说是户部侍郎苏府家的女郎在当年苏家娘子生产时被人掉了包,现在这个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真正的苏女还不知在何处呢。
百姓们不知道真假,可是一坊传一坊,传得有模有样的,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燕王府。
燕枝将此事说给清禅听时,后者正在同兄长李宣对弈,手上一抖,黑子落在了意想不到之处。
李宣拂了棋盘,意中止此局。
清禅手中把玩着棋子,问:“这流言是从何处出来的?”
燕枝摇头:“这婢子就不知了。”
李宣瞧妹妹满脸担忧,不由奇怪:“你是在担心苏家四娘?”
他记得清禅与苏四娘从小就不对付,幼时两人还打过一架,自此两人每次见面都瞧不上对方。
清禅:“有些。”不管两人之间关系如何,总归是有些担心的。
但她更担心的是,这流言到底是如何传出来的、以及郑曦现在如何?
清禅派了自己信得过的下人去查这传言出处,又派燕枝去隔壁英国公府问郑曦在不在。
很快燕枝回来道:“明棋说,十一郎进宫去了。”
开化坊,苏府。
“究竟是哪些人在传这些不实之言!”
苏容气得抓起案上的白釉茶杯扔在地上:“若是让我知道了,定要拔了他们的舌!”
又是劈里啪啦的一阵,房中的好东西尽被苏容砸了。
使女们心惊胆战地站在房外,无一人敢上前劝慰四娘。
几人对视一眼,名叫云珠的贴身使女一咬牙,抬步走进房中。
“四娘……”
话未说完,迎面便是几本书卷向她砸过来。
云珠跪下,前额被书卷砸中,疼得她说不出来话来。
“……四娘,您别生气了……”
苏容也是一怔,声音提得更高了:“你进来做什么?”
又朝外面吼道:“还不快去请郎中!”
外面一阵慌乱,几个使女提着裙子匆匆往外跑。
苏容将云珠拉起来,怒道:“这时候冲进来做什么?”
她眼下正是看什么都不爽,往日里她发脾气,云珠她们都是在帘外候着,等她脾气完了再进来,今天怎么就这么莽撞?
云珠从小陪着四娘长大,柔声劝她:“四娘,您何苦为这些事生气?您若不是阿郎、娘子的女儿,还有谁是?”
苏容冷哼:“可是外面那些人传来传去,怕是有一天我就不姓苏了!”
软帘动了动,外面一个使女打起帘子,道:“娘子来了。”
便见一个穿联珠团窠花鸟纹半臂、着红黄间裙,头饰珠钗的妇人走进房中。
见这满地狼藉,苏娘子面不改色,指挥着几个使女将此处收拾干净。
苏容见了来人,扑进苏娘子怀中:“阿娘,女儿当真委屈!”
苏娘子拍了拍女儿的头,淡淡道:“委屈什么?难道我与你阿耶还分不清自己的女儿不成?”
转头见一旁的云珠额上的乌青,苏娘子推开苏容,训道:“多大的人了,还不会收敛情绪!”
苏容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苏娘子问:“请郎中没?”
苏容点头:“请了。”
云珠给苏娘子行了个礼,然后提裙退下。
侍女们将房中收拾干净后,也尽都退了出去。
苏娘子拉着苏容坐下,苏容嘴中抱怨:“阿娘,您又不是没听见,外面那些流言说得有多难听……”
什么苏家人嫌弃真女儿身份低贱,不愿认她,假千金又如何挑衅真女郎云云。
苏娘子抬眸:“外头的人爱说便让他们去说,难不成说几句,就成事实了?”
苏容:“可是我害怕。”
苏娘子见女儿眸中莹莹水光,一愣,随后语气放柔:“当年生你时难产,你阿耶急得不知所措,好几个长安有名的稳婆都守在我房中,众人眼皮子底下,哪个下人有通天本事能将我女儿换走?”
苏容低头不语。
“我与你阿耶自小教导你凡事要多思索,不要被当下蒙蔽。”苏娘子手指敲了敲案几面,“有时间为这些无稽之谈浪费心思,不若想一想为何会有这般流言?”
苏容霍然抬头:“阿娘,您的意思是……”这是有人故意的?
苏娘子:“几日前,平康坊流音阁的百花宴有一个枢娘,自言身世凄惨,其亲生父母因其身份低微拒不认她,反而对府中的假女郎爱护有加……”
苏娘子话音未落,苏容愤然拍桌:“一个下贱的妓.女,也敢胡乱嚼舌!”
苏娘子站起来,离去前又道:“你房中毁坏的东西,便用你接下来几个月的月钱赔吧。”
苏娘子前脚刚走,苏容后脚便气冲冲带人出了府,目的地自然是平康坊。
廊下,苏侍郎与苏娘子并肩而立,苏侍郎满面忧愁:“我有些担心。”
女儿一直被他们娇养长大,这次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
苏娘子乜他一眼:“容娘马上就十六了,该学着自己去解决自己的事了。”他们为人父母的,又不能陪伴女儿一辈子。
郑曦从含元殿出来,走过长长御桥,来到丹凤门外,郑诫在宫门外等他。
“郎君。”
郑诫见到郑曦出来,走上前,压着声儿道:“言卫去查了,流言是从兴化坊传出来的。”
郑曦才在含元殿被圣人训了一顿,冷声道:“是谁?”
郑诫:“邓桥在兴化坊观察了几日,见到莱阳郡公府卫家的九娘去了坊中的济世堂。”
郑曦身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