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珍珠馆中寂若无人。
两个小侍女服侍着珍珠娘子洗漱完毕后便退了下去,留珍珠娘子独坐于卷草葡萄纹铜镜前,烛火昏暗,眉眼淡淡。
轩窗边传来轻微的动静声,在一室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谁?”
珍珠娘子倏然回头,手中下意识去摸妆奁中的匕首。
一道身影映在屏风上。
珍珠娘子将匕首握在手中,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珍珠娘子莫怕。”
女子清凌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珍珠娘子一愣,竟是个女人?
清禅从屏风后现身,对着珍珠娘子行礼道歉:“深夜前来叨扰,还望珍珠娘子不要怪罪。”
珍珠娘子看清来人面容,有些惊讶,手中的匕首落在软毯上:“清阳县主?”
珍珠娘子自是知道李清禅的,清阳县主时不时便会到平康坊中听曲看舞,不限南、中、北三曲,也不看名气高低,谁入了她的眼,她就喜欢谁。
珍珠娘子许久之前,曾为清阳县主弹过一曲《绿腰》,只是那次清禅听到一半因为有事中途离开,自此珍珠娘子心中对清阳县主便有些许的怨言。
此刻冷不然的在自己闺房中见到李清禅,还是在这深更半夜,珍珠娘子皱眉不悦:“清阳县主,即便你身份高贵,可这大半夜的,擅闯他人住处也不是我大魏例律所允许的吧?”
清禅神色认真,道:“珍珠娘子,半夜所至,却是多有不妥,只是我此次前来,是有很重要的事询问娘子。”
珍珠娘子疑惑:“不知清阳县主有何重要之事找奴?竟不顾夜半,还翻我珍珠馆的高墙?”语气仍多有不满。
清禅摸了摸鼻子,知道惹了对方不快,可是过了今夜,日后想要再找这位珍珠娘子,可当真是不容易了。
清禅咳了一声,不欲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只道:“今晚百花宴上的那位枢娘,不知娘子可清楚她的来历?”
郑曦说他已经派人去查那位枢娘的底细了,但清禅还是想试一试能否从珍珠娘子这里问出些什么。
听见“枢娘”,珍珠娘子眼睫微颤,道:“不过是师父在越州收养的一个孤女罢了,我与师父久未联系,今晚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位枢娘。”
清禅细细观察着珍珠娘子的表情,对方这几句话虽然没有说谎,但决计还隐瞒了些什么。
既然是第一次与枢娘见面,那自然就不是关于她的,这么看来,有问题的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晚玉娘子了。
珍珠娘子问:“县主前来就是问奴枢娘的事?”
清禅摇头:“不知娘子是否还记得,几日前的一个雨天,珍珠馆中来过一个奴仆?”
珍珠娘子一愣,拧眉回想:“雨天、奴仆……”
片刻后,珍珠娘子道:“我珍珠馆中有不少随着自家主人前来的下人奴仆,不知县主说的是谁?”
清禅:“户部侍郎,苏府。”
珍珠娘子恍然:“户部侍郎苏府。”
“那日雨大,苏二郎来我这里听曲,记着是带了两三个奴仆过来的。”
清禅追问:“苏二郎也来了?不是那下人一人?”
珍珠娘子嗤笑一声:“县主,即便我珍珠身处贱籍,可那也不是一个下等的奴仆能随便就见的。”
奇怪。清禅心想,言卫并未查到有苏二郎在此的踪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是说,那日是苏二郎在你这里听曲?”清禅问。
珍珠娘子点头:“是,不过苏二郎在这里坐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带走了两个奴仆,留下了一个,说是要去什么地方,不能被他阿耶发现他的踪迹。”
难怪区区一个下人就能见到珍珠娘子,原来是被自家主人带过来的,然后又留在此处帮主人掩盖踪迹。
珍珠娘子见清禅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些不耐:“县主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今夜百花宴耗费了她不少精神,现在还要应对一个不速之客,珍珠娘子不免觉得有些疲惫。
偏偏清禅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主,她笑:“既然苏府的事说完了,那我们来聊一聊晚玉娘子吧。世人称晚玉娘子的琵琶‘天下无双’,不过我年龄小,懂事时,晚玉娘子早已离开长安,不知娘子可否为我讲讲晚玉娘子?”
珍珠娘子心想真是荒唐,我大半夜的不睡觉,给你讲那个老东西?
珍珠娘子婉拒:“师父素来不在意这些虚名,对于什么‘天下无双’之称更是嗤之以鼻,不值一提。”
清禅感叹:“晚玉娘子果真不是一般人,如此淡泊名利当真是少见啊。”
珍珠娘子听见这话只觉可笑,那个老东西,要真是淡泊名利就好了,当初何苦那般折磨她。
珍珠娘子捂嘴打了个呵欠,清禅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起身道:“时候不早了,珍珠娘子早些歇息吧,今夜谢过娘子了。”
珍珠娘子心下冷笑:若不是你,我早就歇下了。
清禅绕过屏风,从来时的路又翻回去。
珍珠娘子看着清禅的动作,暗暗决定明天就找人将这窗子给再固劳一些。
街巷高墙深处的一处阴影里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郑曦坐在其中,等着清禅回来。
“咚咚咚。”
外面车窗被人敲了三下,传来郑诫的声音:“郎君。”
郑曦撩起帘子,郑诫道:“郎君,义宁坊有异。”
郑曦:“说。”
郑诫:“义宁坊的暗卫传信说,有人拿着一袋金银珠宝进了那处宅子,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
“兄弟们一路跟上去,发现那人翻墙进了兴化坊里面就失去了踪迹。”
“兴化坊?”
郑诫点头:“是,已经叫兴化坊的人盯着了。”
郑曦思索片刻:“城中宵禁,又有金吾卫和武侯时刻巡逻,那人既然能来去自如,身份定然不一般。去查兴化坊中有哪些高官大族,盯紧他们。”
郑诫:“是。”
墙头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郑诫回头看了看:“清阳县主回来了。”
郑曦掀帘子下了车:“你先离开。”
郑诫听命,身影瞬间消失于暗中。
郑曦行至墙角下,抬头望,月光下,高墙上,七娘坐在墙头低头看他。
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从幼时七娘第一次翻墙起那样,郑曦张开了手。
清禅歪了歪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这样跳下去,郑曦会接住她的吧。
清禅闭眼跳了下去。
郑曦接住清禅,因着冲撞往后退了两步。
清禅埋头在郑曦心胸处,突然笑:“郑曦。”
“怎么了?”
“你这里跳得好快。”
清禅说着从郑曦怀中退出来:“你在紧张?”
郑曦避而不答,牵着清禅的手,两人进了马车。
清禅将自己从珍珠娘子那里探到的话说给郑曦听:“所以那日是苏二郎带着自家下人去的,然后又留了其中一个人在那里为他掩饰。”
郑曦却摇头:“郑诫去查过了,那个苏家奴仆是刚入府的,苏二郎身边随侍众多,为何会带一个洒扫的下人来平康坊?”
清禅倒是不知这些,沉吟半晌,只道:“这你得去问那苏二郎了,既然你们言卫都没能查出有苏二郎来此的踪迹,看来苏二郎也不一般。”
郑曦突然觉得头疼,这怎么还牵扯到官家子弟了。
清禅又道:“我觉得,你可以去查一查那位晚玉娘子。”
郑曦问:“为何?”
清禅分析:“你看,方才百花宴上,我见珍珠娘子与枢娘之间就怪怪的,没有半分其他同门之间相见的喜悦,可是珍珠娘子既是第一次见到枢娘,为何会这样对她?思来想去,她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她们的师父晚玉娘子了。”
“何况我刚才向珍珠娘子提起晚玉娘子时,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可是脸上的笑容很假,说明她对晚玉娘子并不是那么的尊重。”
“你想,枢娘跟着晚玉娘子长大,今夜一出现便引起了你我的注意,珍珠娘子又不喜枢娘,唯一能将这些串起来的,只有晚玉娘子了。”
李清禅说得头头是道,郑曦心中骄傲不已。
七娘并非他人说得那样只知吃喝玩乐,小娘子聪明着呢。
清禅说完抬头,见郑曦只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不由得伸手推了推郎君,嗔道:“我说了这半天,你到底听见没有?”
虽说是嗔怪,可语气与寻常女郎的娇嗔不同,反而透着几分真切的怒气。
郑曦反手握住七娘,柔声安抚她:“听见了,回去我便让郑诫去查。”
郎君掌心温热,清禅见郎君面色正经,突然曲起食指,指间在郎君宽厚的掌心中点了点。
酥酥麻麻的痒意传来,郑曦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喉结微微滚动。
“七娘……”
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哑。
清禅见状火速收回手,若无其事道:“行了,今夜的事我已经帮过你了,快些送我回去,我累了。”
郑曦好笑地看着作无事发生的女郎,手心中的痒意还残存着。
罢了,来日方长。
兴化坊,某宅院中。
院外守夜的两个使女昏昏欲睡,其中一个靠着门,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猛然一沉,倏然清醒过来。
那使女捂嘴打了个呵欠,看了看融融夜色,心里算着还有多久,承天门的晓鼓才开始敲响。
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黑影。
使女一愣,站直身子往廊下看去,只见廊柱上挂着几盏灯笼,灯火微弱,时不时跳动一下。
什么也没有。
使女揉了揉眼睛,可能是眼花了吧。
她复又靠着门,看着对面昏睡不醒的另一个使女,心生羡慕,睡得可真安稳。
下一瞬,对面的使女不知梦见了什么,陡然从梦境中醒过来,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
“不知道,突然就觉得好冷。”
“这夏夜怎么会觉得冷?”
“我也不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跑了过去带起一阵风。”
“瞧你这梦做的,别不是梦见了什么妖怪。”
“……”
此时一阵带着些闷热的夜风拂过,廊下的灯笼左右轻轻摇晃。
一只兔儿灯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