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坦白

楼上雅座果然不似一楼隔间的简陋。

推门正对着便是一扇泥金雀鸟纹立式屏风,两张翘头案几并排放置于前,四周有数个高矮不一的月牙凳,地面铺着红地团花纹软毯,灯火明亮,香炉中燃着袅袅莲衣香,闻之如泛舟于莲间,清香四溢。

本是晋阳公主观百花宴的雅座,主人却携着亲卫款款离去,将此处留给了清禅一行人。

李淑与洛娘挽手坐在月牙凳上,清禅、郑曦对面坐于案前,相对无言。

半刻钟前,郑曦叫住清禅,在面对晋阳公主的疑问时,郑曦面不改色,行至几人身前,对着晋阳公主行礼,说道:“公主发间这支步摇,倒是与公主极为相称。”

晋阳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地瞧着郑曦。

这郑家小郎君,还挺会说话。

晋阳心情大好,将薛律从雅座间叫出来,对着清禅道:“那些贼人估计应该不会再来了,这个雅座留给你们了。”说着,晋阳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郑曦。

清禅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

男子高大,女子娇小,黄裙随着步伐流光溢彩,与身旁黑色长袍相缠。

下楼时,薛律伸手牵住晋阳,晋阳及其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

郑曦看着眼前出神的清禅,吩咐随侍将李淑与崔洛娘二人送回去。

虽有宵禁,但有规矩自然就有例外。

因此当清禅回过神来时,这里便只剩下他二人了。

“七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郑曦开口道。

清禅眨眼:“你先容我想想。”

郑曦笑着应下。

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然有。

她想问郑曦为什么会在这里?是第一次来还是经常来?晋阳姐姐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清禅一时间思绪有些混乱,便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郑曦思索几息:“有。”

清禅:“那你说。”

郑曦声音温润:“二十年前,靖王与陇右节度使虞挺颜勾结谋逆,于月圆之夜在安礼门发动宫变,残杀皇室成员及城中无辜百姓,血流长街,酿成嘉宁之变。”

清禅心中一动,那时她还未出生,这一切都是从阿耶口中知道的。

“七娘,你可知靖王为何要谋逆?”郑曦问。

清禅茫然:“为什么?”

她不知道靖王为什么要谋逆,也不知道郑曦为什么要向她说这些。

郑曦:“靖王母亲是先帝后宫中颇受恩宠的柳昭仪,风光可比前朝贵妃,当时宫中便有传言,说先帝会立柳昭仪之子为皇太子。”

“风言风语的多了,自然就会有人相信。因此当立太子诏书出来后,柳昭仪母子接受不了,柳昭仪自缢,靖王心有不甘,认为是今上抢了东宫之位,于是走上了错路。”

清禅杏眸圆瞪,红唇半张,面上掩不住的惊讶。

竟是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

清禅不可置信:“可是那些也都只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而已,靖王何至于此?”

郑曦:“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时后宫传得沸沸扬扬,靖王母子深信不疑,可惜,先帝从未想过要立靖王为太子。”

先帝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今上。

清禅想,或许是那些不经之语蒙蔽了靖王母子,可是若没有这些传言,靖王就不会造反了吗?

郑曦道:“今上继位初,燕氏女入宫,生皇子与公主,圣人欲封其为贤妃,朝中大臣异议众多,言燕氏女曾与靖王有婚约,不可为四妃之位。”

清禅讶异:“难道不是吗?”

燕贤妃不爱外出,常年待在宣微殿中,即使是各种宫宴也不见其人影,膝下育有皇四子与六公主,清禅与她也不甚相熟。

郑曦摇头:“燕贤妃与靖王之间从未有过婚约,不过是先帝曾在一次宴席上醉酒后说的玩笑之语,说希望与燕大将军能做亲家,未提贤妃、靖王二人之名,可是最后传来传去,传成了贤妃将嫁作靖王为妃。”

“因前朝反对,后宫中也不免对贤妃的非议,贤妃因此抱病卧床,四皇子与六公主也受到众多猜忌。”

圣人不顾前朝反对,册封燕氏为贤妃,但燕氏自此后深居简出,不闻外事。”

原来如此,清禅恍然大悟,果真流言伤人。

清禅又问:“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郑曦面色凛然:“长安是我魏朝权力中心,圣人有感流言之害,秘密组建了一支暗卫,探长安四方之语,名‘言卫’。”

“我,便是言卫首领。”

清禅怔住,没反应过来郑曦之言,她愣愣地望着对面的郎君。

郎君眉目疏朗,清隽卓然,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陌上世家公子,清禅同他一起长大,不想他竟然是皇帝暗卫之首。

清禅知道历代皇室都会有暗卫,一般只听命于皇帝本人,为其出生入死,清禅心中提了口气,神色认真:“郑曦。”

郎君:“怎么了?”

清禅有些紧张:“言卫首领这个位置,可有危险?”

郑曦愣了一瞬,随即唇边勾起清浅的笑意,眸色柔和:“没有。”

“言卫只负责将探查到的言语内容上报,无论真假,自有他人处理。”毕竟皇帝可不止一支暗卫。

“那就好。”清禅肩颈放松,不再绷着。

郑曦看着对面一身男装、垂首沉思的七娘,荔枝红衬得七娘越发的白皙,如墨青丝虽高绾,却并不像真正的男子那般规整,面颊边几缕发丝飘落,看得郑曦心痒,他想替七娘将发丝捋上去。

发梢刮过脸颊,有些痒,清禅于是将发丝撩起,抬头问郑曦:“知晓言卫存在、以及你是言卫首领一事的人有多少?”

郑曦沉吟:“言卫的存在,圣人及其亲信都知晓,至于我的身份,只有圣人、阿耶阿娘少数几人知道,晋阳公主应该也是有所察觉。”

毕竟晋阳公主长于宫廷,向来敏感。

清禅顿时不解:“所以你为何突然告诉我?还是在流音阁这种地方?”

流音阁一介烟花柳巷之地,谁知隔墙是否有耳?

郑曦笑:“七娘,在此处告诉你,自然是因为这里周围都有我的人,至于为什么要告诉你……”

郑曦盯着清禅的双眸:“七娘,我需要你的帮助。”语气郑重

清禅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她挑眉:“说来我听听。”

郑曦:“你六姊是不是向你说过户部侍郎苏府女郎一事?”

清禅点头:“六姊说这是她从檀娘处出来时无意间听见的,当时我觉得不对劲,只让六姊她不要说出去以免惹祸上身,今晚百花宴突然又冒出来一个枢娘,她自述身世与六姊听见的极为相似,所以我才扔了茶杯出去。”

郑曦赞赏地看着清禅:“确实不对劲,苏府的一个下人,如何能轻易就见到珍珠娘子这等人物?于是便想着查一查珍珠娘子,可是这位珍珠娘子名气太大,日日来往于各王公贵臣府中,听说今夜流音阁举办的百花宴珍珠娘子会出席,因此我便带着手下过来。”

郑曦解释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清禅翘了翘嘴角。

郑曦:“这位枢娘也着实可疑,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清禅问:“你想让我帮你探一探那位珍珠娘子的底细?”

郑曦承人:“是。”

清禅有些迟疑:“你为何要找我?你手下应该有不少人吧?”

郑曦苦笑:“哪有那么多人?言卫只负责探查长安各处的言语之事,规模并不大,各坊一人便要差出去百来号人,更别说有些地方需要好些人手。”甚至许多人还沉浸于坊里的家长里短,热心地为百姓调节邻里纠纷。

清禅挑眉,心情大好:“所以,郑曦,你相信我。”

语气肯定。

郑曦微笑:“七娘,我当然信你。”

清禅心里犹如春风拂过:“我知道了,你且等着吧。”

楼下堂中,珍珠娘子拉着牙儿准备离开,被枢娘叫住。

“师姐。”

珍珠娘子回身望她,姿态曼妙,笑语如珠:“这一声师姐可不合适,枢娘还是唤我珍珠娘子吧。”

枢娘既是晚玉娘子后收的弟子,叫她一声师姐倒也无可厚非。只是珍珠娘子不喜晚玉娘子,好不容易从晚玉娘子手中脱身逃出来,枢娘一声“师姐”,直接让她回到曾经在晚玉娘子名下的噩梦日子。

枢娘唇角的笑容微不可察的一滞,随即从善如流:“珍珠娘子。”

珍珠娘子捂嘴娇笑:“你我既是同门,妹妹日后在这流音阁中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可前去珍珠馆找我,别的不说,流音阁还是会卖我珍珠娘子一个面子的。”

珍珠娘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晦气可惜,自己在长安城多年的人情,竟是浪费给了枢娘。

枢娘:“谢过珍珠娘子了。”说着,又对着一旁的牙儿行礼:“也谢过这位姐姐方才为枢娘说话了,枢娘不胜感激。”

珍珠娘子与牙儿走出流音阁,走在灯火憧憧的曲巷中。

牙儿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对于先前珍珠娘子不让她为枢娘发声一事极为不解,问道:“珍珠,你方才为何要拦着我?”

珍珠娘子无奈叹气,艳丽多姿的面容在皎洁月华的照耀下显得无端孤寂。她道:“牙儿,我是为你好,日后离那枢娘远一些。”

珍珠娘子没有明说,但牙儿与她相识多年,两人从藉籍无名的日子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因此即便珍珠娘子说得含糊不清,牙儿也记在了心中。

珍珠娘子望着天上明月,心想,这次还能逃过去吗?

行至南曲,珍珠娘子与牙儿分手。

珍珠娘子住处面临十字街,街对面那处富丽堂皇的宅院是一位长安富户名下的,原是前朝一位朝廷重臣的住宅。

道路两旁的楝树枝叶繁茂,淡紫色的花朵隐在枝叶间,夜风吹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柳门竹巷,曲径通幽。

珍珠娘子提裙准备踏入院中,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她偏头看过去。

街头处停着一辆马车,两位娘子相互扶着上车,其中一个虽做郎君装扮,但珍珠娘子在风月场所许久,一眼便能瞧出来那是个小娘子。

“洛娘看仔细些,别再脚滑了。”李淑扶着崔洛娘,口中叮嘱。

崔洛娘盯着脚下:“不就摔过那一次罢了,你们日也念夜也念,这都过去多久了。”

李淑笑:“你那一次可是吓得我们手足无措慌了神。”

两人进了马车,崔洛娘坐下后正准备放下帘子,目光对上不远处盈盈而立的美人娘子。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

月下美人遥相望。

月华如练,珍珠娘子提裙而立,发髻间的牡丹于月下随风摇曳,四周楝花簌簌。

珍珠娘子对着帘中贵族女郎行了一礼,以示友好。

崔洛娘脸一热,对着珍珠娘子点头回礼。

马车从珍珠娘子身前行过,洛娘放下帘子,两人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