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来参加百花宴的花娘,都是在长安城中有一定名声且受人追捧的,因此每年的百花宴基本上都是熟面孔,这次突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众人皆是感到好奇。
李清禅见四周许多隔间里的人都将帷帐掀了起来,就连二楼玉栏处也有许多人家的使女、随侍探头查看。
崔洛娘不了解这百花宴的规矩,便问:“怎么了?”
李淑合上折扇:“新鲜,一个生面孔出现在百花宴上,想来这位娘子定是有过人之处。”
李清禅发现,那些坐在台下的花娘们见了那陌生女子,也都纷纷低头议论着,瞧她们的神色,似乎也都不认识那名女子。
珍珠娘子在周围的窃窃私语中睁眸,将滑落的衣衫提起,眼波慵懒扫过台面。
台上女子跪坐,怀抱紫檀五弦琵琶,纤纤玉手拂过琴弦,只听乐音泠泠,如玉珠走盘。
在女子的琵琶声中,大堂渐渐安静下来。
众人沉浸于乐声中,唯月光在水面浮动。
女子弹出第一个音,珍珠娘子便皱了眉,她凝神听了半晌,看向台上女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
崔洛娘侧身倾听,回头与清禅、李淑道:“这位娘子有些本领在身上。”
李淑专心听曲,好半天才点头赞同:“是不错。”
李清禅却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这琵琶声听起来没有那么纯粹。
一曲毕,女子起身谢礼,众人为她捧场。
“奴枢娘,在此谢过各位看官,及各位姐姐。”
声音宛转如莺,女子抬头,一张柔美的面孔映入大家眸中,额前画芍药花钿,两颊点面靥,在莹莹灯火中,栩栩如生。
珍珠娘子看她的眼神稍显几分冷淡。
这时一个穿四破间色裙的妇人满面笑容地走到枢娘身旁,声音带着掩不住的喜气:“正值百花佳夜,枢娘是我们流音阁新来的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师从琵琶大家晚玉娘子呢。”
下方一片哗然。
李淑倒吸一口冷气:“竟是晚玉娘子的弟子。”
晚玉娘子曾是长安有名的琵琶女,琴技高超,曾于大明宫麟德殿内为先帝、宫妃等皇室成员表演过。
当然,这并不是最让人震惊的,众人关注的点在于……
李淑:“你们可知晚玉娘子上一个徒弟是谁?便是那珍珠娘子!”
珍珠娘子成名前师从晚玉娘子可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有不少打量的视线暗暗落在二人身上。
枢娘目光对上珍珠娘子,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行了一礼。
珍珠娘子狭长的眸子含着笑,眼尾微扬:“没想到我与这位娘子竟有这般缘分。”
枢娘道:“往日在越州时便时常听师父提起姐姐,今日相见,姐姐果真光彩照人,枢娘不觉心生欢喜。”
珍珠娘子坐起身:“师父她老人家身子不好,当年只身一人前往越州休养还不让我们陪着,不过幸好有枢娘你陪伴左右。”
珍珠娘子在长安风月场所混了这么久,早就混成了个人精,她与师父晚玉娘子久未联系,如何能知这些?不过是嘴上说着漂亮话罢了。
她并不知道晚玉娘子又收了个徒弟,只是方才她听枢娘的第一个音就听出来了,没想到果然如她所想。
珍珠娘子手托香腮,面带怀念之色,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往日跟着师父学习的时光,心下却是冷笑嘲讽,晚玉娘子收养枢娘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清禅向来敏感他人的情绪变化,此时她觉得珍珠娘子与枢娘之间的对话说不出来的奇怪,听起来并不像同门相认该有的语气。
“外面出了什么事?”
郑曦问道。
郑诫耳聪目明,即使身在二楼,也将下方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回郎君,似乎是珍珠娘子遇见了同门熟人。”
郑曦闻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去查。”
“是。”
妇人心里乐开了花,这枢娘身为晚玉娘子的弟子、珍珠娘子的师妹,借着这两人的名气,定会在短时间内名满京师,她们流音阁也会出现一个珍珠娘子的。
为了让大家能记得枢娘,妇人推了推她,低声道:“枢娘,你快些说几句话,今晚来此处的世族郎君众多,说不定就有谁看上你了,那你可就飞黄腾达了。”
枢娘感激地看了妇人一眼。
“枢娘生来无父无母,六岁难念流落街头时遇见了晚玉娘子。师父心善收留了奴,倾心教养,奴跟着师父学得一身琵琶之技傍身。”
众人面露怜惜之色,珍珠娘子则挑了挑眉,指间虚点白瓷茶杯边缘。
“师父去世前,怜枢娘独身一人,便想着能否为奴找到生身父母。皇天不负有心人,师父去的前一天,收到了长安来信,说是有奴父母的音信,谁知……”
枢娘说到此处,声音哽咽,抬袖掩面。
众人也不是傻的,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何枢娘如今出现在流音阁百花宴?
“……不想奴流落越州的这十几年,生身父母家中已有一个女郎代替奴陪伴父母左右,奴前去家中,都道奴痴人说梦,一个身份不明的琴女如何能做良家女郎……”
枢娘轻声啜泣,泪珠挂在眼睫上,我见犹怜。
珍珠娘子颇有些失望,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去眸中嘲讽。
其他人却不这么觉得,只听一个穿茜色花笼裙的女子愤然开口:“实在是可恶!”平康坊中大多数的女子有情有义,最见不得这种事。
李清禅越听越觉得这个故事不对劲,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枢娘伤心捂面:“……本来奴想着既然如此,奴离开便是了,却不料有人告诉奴,当年奴出生时被人故意与那女郎吊了包……”
“怎会有如此之事?!”
先前那茜色花笼裙女子拍桌,一派怒然,还想说什么,却被珍珠娘子一把拉住,低声道:“牙儿,别出声。”
名叫牙儿的女子一脸茫然,珍珠娘子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开口。
可惜,有了牙儿的出头,下面有不少花娘都在设身处地地为枢娘感到不值,二楼甚至有不少贵客行至栏杆边看着大堂下方。
崔洛娘感慨:“这枢娘竟有这般凄楚的身世,当真比得上话本中的主人公了。”
回头却见清禅与李淑两脸肃然,洛娘一吓,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何不妥?”说完她就想起来,自己每次同清禅偷摸着出来时,总会遇见些不平凡的事。
清禅与李淑对视,这枢娘讲的自己身世,为何与之前李淑无意间听到的苏府之事如此相似?
清禅来不及细想之中是否有什么阴谋,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能再让台上的枢娘继续开口了。
心下一动,清禅拿起案几上还装着温茶的茶杯扔了出去。
“啪!”
摔碎的茶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台上的枢娘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郑诫:“郎君,清阳县主摔了两只茶杯出来。”
郑曦不假思索地起身走出厢房,居高临下在大堂中扫视了一圈,看见了作男装打扮的七娘。
李淑那日听见了苏府下人的醉语,她又与七娘要好,私下将此事当作玩笑说与七娘听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七娘是个聪明的小娘子。
郑曦想着,唇边不自觉扬了扬。
外面候着的侍女急急走进来:“三位客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清禅冷冷看了侍女一眼,起身掀起帷帐走出来,盯着台上的枢娘道:“这位娘子,今夜百花盛宴,娘子的这番话可真是扫兴啊。”
语气懒散,笑意斜斜,似乎并不为枢娘的身世感到同情,反而还在怪枢娘的一番话破坏了百花宴的氛围。
枢娘面露惶恐:“是奴大意了,还望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提裙盈盈行礼。
枢娘长得一副乖顺模样,再加上自述身世凄惨,底下众人皆对她怜爱不已,因此并未有人责怪她。
郑曦手指敲着栏杆,目光落在枢娘身上。
若是日后苏府真假女郎一事被揭露,众人恐怕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位枢娘……
想到此处,郑曦对着郑诫招了招手,后者走近,郑曦对他耳语了几句,郑诫点头,悄声离开此处。
郑曦望了一眼堂中的清禅,回身进了厢房。
得想个法子,让人提起今夜百花宴时,最先想到的不是枢娘。
清禅脑中转着,正准备发挥特长大闹百花宴,还未有所动作,便见一个穿着褐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急急跑至台上妇人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妇人脸色一变:“什么?”
众人望着她。
那妇人收起神色,笑得勉强,想着先平息堂中只之事,便对清禅道:“这位小郎君,百花宴是我流音阁盛事,不如……”
话未说尽,又有一个小厮跑进堂中:“不好了!北阁……北阁进贼人了……娘子!”
座下喧然大哗。
北阁是流音阁存放奇珍异宝的地方,平日便有护卫看守,今夜百花宴更是增派人手,哪个贼人胆子这般大?
“娘子!东阁也进贼人了!”
又一个侍女跑上来,语气惊慌。
这下妇人的脸色可谓是难堪至极。
李清禅挑眉,这些贼人倒是会挑时机。
众位花娘心生害怕,邻座几个抱作一团,生怕有贼人闯进来。
李淑、崔洛娘也是一惊,两人靠坐在一起,洛娘道:“下次再也不和七娘出来了。”
牙儿抓着珍珠娘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
东阁、北阁接连遭贼人入侵,妇人顾不着堂中宴会,忙带着几个豪奴健仆往北阁去。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惊叫有人哭喊。
枢娘银牙咬唇,神色懊悔。
出了这等事,百花宴是进行不下去了,花娘们又惊又惧,提裙匆匆离开此处。
半盏茶的世间,堂中只留下珍珠娘子、枢娘、牙儿及抱胸的清禅。
枢娘盯着清禅,眸中狠厉之色转瞬即逝。
李淑与崔洛娘跑出来:“不会出事吧?”
清禅满不在乎:“能有什么事?那些贼人左不过是为了流音阁的好东西,与我们有何干系?”
只是奇怪得很,今夜流音阁受众人关注,哪个贼人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抢劫?
她刚想着要盖过枢娘的风头,便有人送上来了。
“小七。”
一个清凌凌的女声从几人头上传来。
李清禅抬头,只见一身华服的晋阳公主站在二楼玉栏后,对着她招了招手。
清禅讶异:“晋阳姐姐?”
清禅带着李淑、崔洛娘上了二楼,晋阳公主懒洋洋地靠着栏杆,宝花缬纹黄裙在地面散开。
清禅左右没见到薛律,便问:“晋阳姐姐,你一个人?”
晋阳对着一旁的厢房扬了扬下巴:“薛律在里面坐着呢,我不让他出来。”
清禅听了没忍住笑,只道:“晋阳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晋阳:“最近无聊,好不容易流音阁的百花宴到了,便过来看看热闹。”
晋阳公主一边说一边轻轻晃了晃脑袋,发间的鎏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动。
清禅见了,觉得今日晋阳姐姐的心情似乎很好,脸上还带着少见的笑容。
晋阳问:“你们呢,在这里做什么?”
李清禅抱着晋阳的胳膊:“我们自然也是过来看热闹的啊,我还从没见过这百花宴呢。”
晋阳推开李清禅:“偷跑出来的吧?”
李清禅没有否认。
晋阳凑近清禅,发间步摇实在是显眼。
清禅分神去看那鎏金步摇,这一看就看出了不对劲。
晋阳公主身为皇女,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发饰哪一样不是由金银作坊院打造的,华美精致、玲珑小巧。
可是发间这支步摇虽用料极好,但明显做工粗糙,倒像是个初学学徒做的。
清禅:“晋阳姐姐,你这支步摇?”
哪知晋阳公主听了清禅的话,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神色仿佛在说“你终于发现了”。
清禅不解:“晋阳姐姐?”
晋阳:“你说这支步摇啊,这是薛律亲手为我做的。”
清禅:“……是……是吗。”
她就不该多嘴问。
身后李淑、崔洛娘捂嘴笑着。
清禅看着晋阳公主脸上那副炫耀的样子,略微有些无语。
“七娘。”
突如其来的男声清朗如玉石。
清禅听见这个声音,背脊一僵。
若是没听错的话,这个声音……是郑曦吧?
清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心虚之感。
晋阳公主瞟了一眼面色心虚的清禅,又看了看前方几步之遥外,负手而立的郎君。
“郑家郎君,你为何在此处?”
清禅猛然反应过来。
郑曦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