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迎端午。
这日一早,晨光熹微,承天门上的晓鼓敲响,层层而来,交织着坊中寺庙的晨钟,唤醒了沉睡一夜的长安城。
燕王府的奴仆做着各自分内的事,来往穿梭间,井井有条,忙中有序。
沈氏让人在各院及王府大门悬上艾草,以求辟邪除疫,孺人王氏命人将早已备好的五色长命缕送至各院中。
李清禅在最后一波晓鼓中起身,用过热腾腾的朝食后往兄长李宣的院子里走去。
李宣端正坐于书房中看书,身侧轩窗半开,窗外景色浓绿、茂叶成荫。
清禅提着裙子放轻脚步声,见兄长坐在窗边,于是俯身趴在窗上,语气雀跃:“阿兄。”
李宣转头,撞上妹妹笑吟吟的脸。
身后是连片的绿,清禅一身团花石榴裙,极为惹眼。
李宣眸中平淡之色退去,染上微微笑意:“可用过朝食了?”
清禅点头:“用过了用过了。”手上扒拉了一下兄长看的书,《明德文选》,李清禅撇了撇嘴:“阿兄,今日端午佳日,还看这些做什么?”
李宣将书卷放下,语气温和:“进来说话。”
清禅走进书房坐在李宣对面:“阿兄,你今天是不是要同阿父进宫?”
李宣点了点头。
每年端午,圣人于太极宫设宴,广邀群臣庆佳日,并赐扇、衣、长命缕等物。
李宣作为嗣王,理所当然地会同燕王一同参宴。
清禅拖着下巴叹气:“还想着今日同阿兄一起出去玩儿。”上次同兄长一起玩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阿娘去世后,兄长就变了许多,不爱玩也不爱笑了。
李宣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让三娘、六娘她们陪你去玩吧,一会儿郑家十一郎也会来找你,还有你许多伙伴。”
话落,有奴仆捧着装有长命缕的盘子走进来。
李宣拿起长命缕,青赤黄白黑五色相交。
清禅挽起衣袖伸手,露出皓腕。
李宣将长命缕系在妹妹腕上,心中默念,愿观音奴远离灾病,平安喜乐。
系好后,清禅拿起另一条长命缕,绕在李宣手腕处。
愿阿兄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兄妹俩系好长命缕,又说了几句话,李宣道:“行了,出去玩吧。”
出府前,李清禅特意拐去燕王的院子,从父亲那里卖乖讨了些银钱,燕王吹胡子瞪眼,一边数落女儿只知道缺钱花时才会想起自己这个老父亲,一边诚实地掏了银钱给清禅,清禅笑着接过阿父的荷包,拉着六姊李淑出门。
李淑是沈氏的女儿,比清禅大一岁,她见清禅没有等隔壁英国公府的人,好奇问道:“七娘,你不等芸娘她们?”
清禅挥了挥手:“不等。”
李淑惊奇地看着李清禅,莫不是和郑家十一郎闹别扭了?
她还记得几年前,郑十一郎因为某件事惹恼了清禅时,后者也是现在这副样子。
李淑回忆了半晌,也没想起是因为什么事。
英国公府,松澜院。
“今日端午,你同府中兄弟姊妹出去玩,一便把你表妹也带上。”国公夫人靠着软榻,懒洋洋道,“琬娘独身一人在国公府,你多照顾她一些。”
对面坐着的自是郑曦,郎君闻言有些迟疑:“我自会照顾表妹,只是阿娘,您不会……”
早几年舅舅舅母就有过想要让表妹嫁给他的想法,不会阿娘现在也这么想吧?
国公夫人美目一扫,似笑非笑地看着郑曦:“我不会什么?”
郑曦没说话,乖巧地看着自家阿娘。
国公夫人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道:“让你带着表妹出去玩,想什么呢。”
郑曦松了口气,起身对着母亲行了一礼:“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照顾好表妹的。”
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的身影,不禁摇了摇头:“这小子,平日看着从容端正,一说到亲事就急了。”
侍候的婢女笑:“娘子,十一郎还小呢。”
国公夫人:“小什么小,也到该成家的年龄了。”
燕王妃去世已有两年,清阳县主自小是个惹人爱的,长相、家世哪一样都是顶好,想要同燕王结亲的人家多着呢,她得早早为十一郎做准备。
英国公府子嗣众多,郑曦同郑芸、表妹萧琬以及排行列八的郑玄一同出游。
得知清禅早已出府,郑曦心中微微失落,知道她心中到底还有些不高兴,但郎君面上不显,神色如常地回身上马。
郑芸拉着郑曦地袖子,悄声问:“十一兄,七娘还生气呢?”
郑曦看她大半个人都快探出马车了,不由得叹气道:“坐回去,小心一会儿摔着。”郑芸悻悻缩回去。
五月五,庆端阳,碧艾香蒲处处忙。
长安城街头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皆系彩丝、配香囊,街道两旁角黍①缠丝、宝符插艾,菖蒲、雄黄酒香味悠扬。
李清禅拉着李淑下了车,融入人群中。
“一会儿我们去曲江池看龙舟,如何?”
清禅牵着李淑的手,问道。
李淑点头,又有些担心:“一会儿过去是不是有些晚了?”
每年端午,曲江池的龙舟竞渡是最热闹的,两岸看棚内外挤满了人,官府不得不派兵维持纪律。
清禅弯了弯眸子:“你放心,会有人给我们留位置的。”
端午佳节,胜在人多热闹,清禅带着李淑喝了菖蒲酒,后者喝不惯酒水,只是端午饮菖蒲,有避灾驱邪之意,在妹妹清禅的哄骗下,李淑还是喝了一小口;
随后两人又去买了永宁坊的角黍,白玉如莹,香甜软糯。
坊中有举行射粉团的比赛,清禅兴致勃勃地拉着李淑参加。
射粉团这一活动原是前朝皇帝在宫廷中举行的,上行下效,民间逐渐也流行起来。
穿红裙、戴金钗的妙龄女郎举着弓箭瞄准前方盘中的角黍,微风拂过,裙裾猎猎,腕上的五彩长命缕也随风而动。
一声破空声响起,箭发。
“好!”
一息之后,箭中盘中角黍,周围围观的百姓全都忍不住拍手叫好,李淑也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清禅。
清禅勾了勾唇,接着射.出第二箭,同样箭中。
“好生厉害的小娘子!”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夸道。
清禅放下弓箭,笑容明艳,姿态落落大方。
主人将清禅射中的两个角黍端上来,清禅拿了后带着李淑离开此处。
方才李清禅射.出去的两箭看得李淑热血沸腾:“七娘好厉害!
清禅扬头收下了阿姐的夸赞,神情自得,毕竟她是阿娘阿耶的女儿。
出了永宁坊,遇见一个卖花的老婆婆,两人挑来选去,李淑买了几朵石榴,清禅则挑了两朵栀子。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姊妹二人,道:“两位小娘子,当真是人比花娇。”
于是清禅和李淑咯咯笑着为对方簪花。
临近正午,两人坐上马车前往曲江池。
远远便见着曲江池岸人群如织,各色看棚紧挨着,有权贵人家私人搭的,也有官府为百姓搭的。
路过一颗垂柳,有四五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坐在树下,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堆鲜花绿草,正在玩斗百草。
“慈姑花。”
“妒妇草。”
“苍松果。”
“……”
在人堆中转来转去,清禅拉着李淑进了一个青色看棚。
棚中坐着一个穿缃色暗花大袖衫、带对孔雀花冠的清丽女郎,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热闹人群。
“晋阳姐姐,我来了。”
清禅提着裙子坐到晋阳公主身边,同时将赢来的两个角黍搁在案几上。
李淑老老实实地给晋阳公主行了个礼。
晋阳公主乜了李淑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哪儿那么多礼,快起来。”
晋阳公主是当今圣人第三女,去年下嫁右监门卫大将军之子赵闰。
清禅对李淑道:“晋阳姐姐就是这样性子,你别多想。”
李淑自然知道,晋阳公主不拘小节,从不耐烦别人在她面前规规矩矩的,更何况之前她被人欺负时,还是晋阳公主帮她出的头。
“公主。”
帷帐被人掀开,一个穿着墨色长袍的英俊男子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一串角黍。
薛律没想到公主身边突然多了两个人,愣了一瞬,才行礼道:“清阳县主,李娘子。”
晋阳见了他,唇边漾出一抹笑意:“快拿过来。”方才她见人吃角黍,嘴馋得很,便让薛律去替她买了几个回来。
薛律将东西放在案上,坐下替公主将角黍剥开。
李清禅坐在一旁看晋阳同薛律之间的相处,心中啧啧称奇。
晋阳虽已嫁人,但同驸马的感情并不好,驸马婚前有一个心上人,奈何圣人赐婚,无奈娶了公主。晋阳也同样不喜欢驸马,两人两看生厌、貌合神离。
薛律则是晋阳的亲卫,从小陪着公主长大,在清禅看来,晋阳似乎更喜欢薛律。
就在此时,江面传来三声响鼓,颇有雷霆之势。
龙舟依次排开,挂着五彩络子,每条船上站着几十号人,个个膀大腰圆。
两岸百姓如潮,为各自支持的龙舟高声呐喊,更有贵族儿郎竖旗摇旌。
又是三声鼓响,呐喊声响彻云霄。
李清禅怀疑长安城有一半的人都聚在这里。
李淑攀着清禅,两人凝眸看着江面。
晋阳来此处只是凑个热闹,比起看龙舟,她还是更喜欢吃薛律喂给她的角黍。
薛律买了许多口味,晋阳吃不了那么多,喝了口茶,伸手剥开一个蜜馅的角黍,递到薛律嘴边。
薛律犹豫几瞬,看了看清阳县主,在晋阳的无声催促中,张口咬住玉白的糯米。
“怎么样?好吃吗?”晋阳问道。
太甜了。
薛律不爱食甜,但是看到公主满脸的期待,他还是点了点头:“好吃。”
清禅余光悄悄瞥着晋阳同薛律之间的动作,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郑曦。
今日在城中转了大半圈,竟然没见着他。
清禅一时有些郁闷,不过这股子郁闷在龙舟竞渡开始后,瞬间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后三声鼓响,龙舟竞渡开始。
曲江池两岸鼓声不断,混着百姓们的高喊声,朝廷重视此项活动,甚至拨了宫廷乐人于岸边奏乐。
彩旗飘摇,鼓鸣人呼,乐声急促。
李清禅提着一口气看向江面,她没有支持的龙舟队伍,存粹是看个乐子。
龙舟从远处而来,水面波动,经过晋阳公主看棚所在的下方,又往远去,船身逐渐变小。
片刻后,清禅和李淑听见另一边传来喝彩声。
竞渡虽结束,岸边百姓们依然热情高涨,李清禅带着李淑在晋阳公主这里蹭了顿饭,饭后便自觉离开了。
此时的曲江岸比先前更为热闹,竞渡结束后,做生意的摊贩们在这里叫卖,百姓们兴致高,也乐得花钱。
姊妹俩在这儿逗留了好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就听见有人叫住她们。
“七娘!淑娘!”
两人回头,正是郑芸一行人。
清禅一眼看见人群中的郑曦,郎君今日穿一身藕色圆领长袍,琼枝玉树,仪表堂堂。
旁边站着一个穿水红色衣衫的女郎,正是郑曦表妹萧琬。
李淑瞧了瞧清禅的神色,含笑朝郑芸那边走去,李清禅抱胸与郑曦对视了片刻,在对方清浅的笑容中败下阵来,提裙走过去。
还没走两步,便见对面众人皆是神色大变。
郑曦惊惶失色,叫道:“七娘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①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