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来福客栈一直忙一直忙。
等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才算是歇下来一阵。
小二一把将汗湿的毛巾扔在一块,锤了捶自己的肩膀,颇有些愁眉苦脸:“我这胳膊。”
他都几年没这么费劲过了。
今天人挤人的时候,他被夹在里面,汗湿了满背,现如今被风这么一吹,吹的汗衫都变凉变硬。
学徒起身,把客来福的门窗给关上了,还手头拿了块木板,上头写了“暂不营业”四个大字。
小二瞧见了稀罕,挖苦自己道:“什么时候咱们居然能用上这么块板子。”
板子不稀罕,稀罕的是上面的字。
在今日之前,也没有人跟着赶着要在晚上还来他们客来福吃饭。
嘎吱一声,窗被学徒仔细关严实了,他转过半边身,明明是小小的个子,非要充大,学着掌柜的教训小二:“小二哥,我们现在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可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们现在的新老板听见了多不好啊。
小二没读懂学徒的意思,只当他唠叨,看他红了脸,对着学徒调笑道:“你现在学掌柜的派头倒是越来越像了。”
小二哈哈笑两声,被掌柜的听了个正着。
打眼瞧见掌柜的往这边来的身影,他立马坐端正了,腰挺得板直,正色道:“掌柜的。”
掌柜的瞧见小二这正襟危坐的样子,知道他嘴里没什么好话。
不过他来不是来训小二的,而是来找学徒的。
“小闵啊,你去把前两天那渔夫往我们店送来的鱼给提出来,咱给于小姐做碗鱼汤送上去。”
鱼是渔夫刚从海里打来的,因与掌柜的关系好,一从海里捕捞上来就往客来福这里送,新鲜大条,肉质鲜嫩,还是条难得的肥鱼。
小闵记得那条鱼,小小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哎”了一声。
那条鱼又肥又嫩,活蹦乱跳,他把鱼关在了柴房里用咸水养着,如今总算是能派上用场。
学徒三步化作两步,颠颠跑去取鱼。
小二也记得那条鱼,甚至还能说出鱼的样子,咋着舌道:“是那条鱼啊,那可真是大。当初那渔夫送过来的时候,足有十斤重,活蹦乱跳的,做成汤定是鲜美。”
他感慨了一会儿,从凳子上下来,厚着脸皮靠近掌柜的,腆着脸问道:“掌柜的,我能否分上一碗?”
小二忙到现在,早饿晕了头。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搓了下手:“鱼肉都给于小姐,我只要一点鱼头鱼尾,来碗剩下的鱼汤就成。”
十斤重的鱼,怎么说也能煮上一大锅。
哪怕于小姐是饕餮转世,也吃不了这么多。
“成。”掌柜的撸起袖子,撤了把葱花撒在碗里,里头添了点料酒,扯着笑道:“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不过片刻,鲜鱼已经被拿过来了。
硕大的鱼头鱼身鱼尾,摆动的过程中,水溅了掌柜的一身。
“嗨哟。”掌柜的藏着笑,悠悠道:“这锅还塞不下呢。”
只见面前的砧板上,狂甩着鱼尾的大鱼啪啪拍打着案面,即使是去掉不停抖动的鱼尾,也远比伫立在灶头的锅来的大。
“怕什么?”小二看热闹不嫌事大:“咱上大锅。”
大锅被翻出来,老老实实架在顶上。
鱼翻着肚皮,整条鱼身上泛着银色的
光,鳞片混着水,湿漉漉的。
这是渔夫在禁海的兵士下冒着极大的风险捕的,极鲜极肥。
从捕上来开始,一路紧赶慢赶挑到客栈里,没有谁的鱼比它更精贵了。
掌柜的抓了点葱,抓了点蒜,掏出香油滴了两滴。
香油的浓郁融入葱蒜的味道中,搅拌了几下。
在加盐的时候,掌柜的看了眼盐罐子,前天、昨天、今天三天,已经把客栈里的存盐都用了大半。
现在只剩下一小半的白盐孤零零落在罐子里。
掌柜的舀了一勺进去,嘀咕道:“最近官盐是越来越贵了。”
从前是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加价,如今是一小锭银子一小锭银子加价上去,不说他们,就连百姓也吃不消。
等到做好,奶白色的汤混着鱼的鲜香,浓郁的香气一点点散发出来,融入每个人的鼻尖。
小二深深嗅了两口,感受到了陶醉。
“妈呀,这也太香了。”
他赞叹着,捧着个碗眼巴巴瞧着。
掌柜的没理,将一口精致的琉璃翡翠碗放在一旁,奶白色的汤水盛在大勺里,又顺着流畅的弧线落入碗中。
绿色的琉璃碗渐渐被奶白色的鱼汤充盈。
香气飘过头顶,把半个人脸都藏在了白雾里。
咔哒一声。
盛满了鱼汤的琉璃碗妥帖安放在红色楠木的托盘上。
掌柜的擦干净了手,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探头道:“小闵,去,把鱼汤给于小姐送上去。”
学徒咽了咽口水,擦了把自己的手,确认都干净了,应声道:“好。”
楼梯蜿蜒而盘旋。
于小姐位于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内。
学徒端着托盘,心里是紧张的。
同时他相信,无论是谁,在于小姐面前,都不可能维持正常的心态。
救客栈于水火的于小姐,优雅又低调,美丽而厉害。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学徒手里渗了点汗,鬓角湿了一点。
咚咚咚。
门被敲响。
二楼一片冷寂,无人应答。
学徒紧张极了,手又不由自主汗湿了一块。
他再度敲响了门。
咚、咚、咚。
这次的声音明显要大很多。
安静的栈道墨了一会儿,透出一道清脆又沙哑的声音:“进。”
学徒的心猛的跳了一下,紧张地把口中的津液全部吞下才敢抬步跨进去。
进门就是一个楠木的屏风。
此处是整个客栈最好的房间,色调温暖明亮,五根蜡烛齐齐燃烧,干净奢华的帘幔顺着勾莲花床滑落,脚踏边坠了一双靴子。
暗黄色的木板光可鉴人,徐徐往上,黄色的纱帐旁坐了一个人,月牙白的衣袖斜斜滑落。
学徒呼吸一窒。
倒不是因为奢华的房间内空气稀薄。
月牙白的袖子上,伸出的白玉手臂轻轻弯起,细嫩白皙的皓腕藏不住青色的脉络。
精致小巧的脸蛋偏斜半个角度,正懒懒散散往这边望。微微蹙起的眉眼聚拢在一起,宛若分不开的黛山,脆弱隐隐流露。
而那双刚睡醒的眸子泪眼朦胧,烛火映衬下,像是闪着细碎的光。
整个人千山暮雪,撩拨人心。
咚咚咚。
这次不是敲门的声音,而是学徒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心脏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枉顾学徒的理智和压制,自己砰砰砰跳跃了起来。
学徒血液翻滚,忍了好久,才压下那片刻的惊艳。
他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舌头也在打结:“这,这,这是……是,是,掌柜的让我给您送来的鱼,鱼,鱼汤。”
几乎是一个字三遍,学徒红了脸颊红了耳廓,整个人像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把自己的头几近埋到胸口。
于桑之浅浅抬了眸,蕴润的水雾被纤长的睫毛一眨,整个像是落地风筝一样掉下来。
似梨花带雨,似风吹菩提。
恰逢暖风吹过,摇曳屋内的五根烛火。
透明的泪珠落在漂亮的眼睑上,像一颗珍珠,脆弱漂亮得让人怜惜。
而学徒哪怕明晃晃知道于小姐的厉害,也忍不住为这样的美景停留。
眼皮子都顿在原地,连眨都不敢眨。
黑黑的眼底只能印出眼前这幕让人流连的景象。
美人初醒,脆弱琉璃。
啪嗒啪嗒啪嗒。
暖风敲打着被推开的门。
恰逢学徒停留得久了,鱼汤的香味顺着风散出来,一点一点弥漫了整个房间。
同样累了一天的学徒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几声,叫得他脸更红。
羞耻一点点爬上他的脸颊,让他的头越发低垂。
于桑之坐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慵懒的眸子微微下落,划过学徒局促又拘束的手脚,缓缓眨了眨眼。
泪花朦胧,浮光跃金。
细碎的光点落在她漆黑幽深的眸子里,缓缓褪去刚睡醒的一点朦胧与睡意。
她浅浅打了个哈欠,又细又软的手臂慵慵懒懒靠在嘴角,浅色的白衣在她身上格外好看,细碎的鬓发从她额角落下:“放下吧。”
声音清缓细腻,比刚刚睡醒的沙哑多了一份慵懒与随意。
学徒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听从指示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手指紧紧握着托盘,皮肤上已经浮起羞耻又无措的红色,他想要如寻常一般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只是身体不受控制,依旧比他想要的僵硬。
漆了红木的托盘磕在桌角,发出一阵细微响声。
咚。
声音清脆悦耳,学徒吓了一跳。
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说来奇怪,于小姐本身不是凶巴巴的性子,与掌柜的严肃又截然不同,甚至于也从未有当面打骂过他们,但他们就是在于小姐的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亵渎了似的。
“你下去吧。”
慵懒的声色又起。
于桑之缓缓从软榻上坐直了,漆黑柔顺的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落在她的脊背和衣领处。
漆黑的色调,与她冷白的肤色对比鲜明。
于桑之刚醒来的脾气不会很好,总是会忍不住颓然和怠惰,整个人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像是一朵无精打采的幽香兰花。
“哦……哦。”
学徒的舌头都要打结了,整个人结结巴巴应了,又红着脸出去。
关上门的时候一拍脑袋,忘记了掌柜的让他问问于小姐对客栈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