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秋平县刺绣厂门口,大雪堆积在道路两侧,还未融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两天雪虽然停了,但气温并没有升高,张嘴呵出的气都是白的。

如此冷的天,再加上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厂子里几乎没什么访客,守门的大爷捧着保温壶,坐在火炉子边,腿上搭了旧毯子,闭着眼睛听收音机里啊啊咦咦的戏曲,好不快活。

但一道不急不徐的敲门声打破了门卫室里的这片祥和安宁。

老大爷睁开眼,没有动,懒洋洋地开口:“谁啊?”

“叔,我有点事想找任厂长。”门外传来一道清脆干净的年轻女声。

老大爷将保温杯放桌上,拿起毛毯慢悠悠地起身,将门拉开一条缝,只见外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唇红齿白,五官大气端庄,两道英眉又浓又密,有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你找任厂长什么事?有介绍信吗?”

宋书玉扬唇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梅烟,塞到老大爷手里,笑盈盈地说:“叔,我找任厂长有点事,外面太冷了,能不能让我进里面慢慢说?”

说着她还应景地跺了跺脚,搓了搓手。

拿人手软,老大爷瞥了一眼手里的红梅烟,悄悄揣进口袋里,将门打开:“进来吧,外头冷。”

“谢谢叔。”宋书玉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感激,进门后,又乐呵呵地说,“叔,咱刺绣厂的待遇就是好,门卫室这么大,还烧着炭,进来就跟春天到了似的,真暖和。”

老大爷骄傲地扬起下巴:“那可不,咱们刺绣厂可是创汇单位,效益好,待遇那也是杠杠的。”

“是啊,难怪大家都说这刺绣厂啊是县里一等一的好单位,人人挤破头都想进来。”宋书玉笑容真挚地夸赞。

老大爷听了警惕地看着她:“闺女,你要是想进刺绣厂我可帮不上忙,咱刺绣厂现在也没招工名额。”

他只收了一包烟,可给她办不成这么大的事。

宋书玉笑了:“叔,我又不会刺绣,就是有招工名额,我也考不上啊。我今天来啊,是想请人帮我看看这块刺绣怎么样,要不叔您先帮我过目一下。您天天跟刺绣打交道,这眼光肯定比大多数人强。”

听说只是看看刺绣,老大爷松了口:“成,给我瞅瞅。”

宋书玉将那副“喜鹊报喜”刺绣拿了出来,小心地铺在桌子上:“叔,您看这副刺绣怎么样?”

老大爷就是一个看门的,哪懂这个啊,但他好面子,咳了一声,一板一眼地说:“挺不错的,你从哪儿来的?”

这刺绣都没裱起来,看布料也很新,估计是最近绣的。

宋书玉也不瞒他:“冬天在家没事,我奶奶绣的。她今年五十多了,我爷爷和爸爸都走得早,她年轻时吃了不少苦,身体不是很好,天天上工我怕她吃不消。让她在家里吧,她又闲不住,所以我想给她找点轻省的活做,打发时间,一个月要是能挣个两三块,她心里也开心。所以我就来咱们刺绣厂问问,我奶奶这刺绣成不成,能不能卖出去。”

这年月很多人都还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闲钱买什么刺绣,尤其是秋平县是个小地方,有钱人不多,要是放到省城估计还比较好找。

但老大爷看她一片孝心,又拿了她的好处,不好一口拒绝:“这得打听打听才知道。”

宋书玉眼睛发亮,又掏出一包烟,塞给老大爷:“叔,我奶奶年纪大了,下地干活,尤其是农忙的时候,回来腰都直不起。可惜我这当孙女的没什么本事,叔,您就帮帮忙吧。”

老大爷被她磨得没辙,哎呀呀地说:“你这闺女可真孝顺,不是叔不想帮你,实在是叔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

现在都是统购统销,即便私底下有黑市,那走俏的也是各种食品、布料、票据,还有各种稀罕的电子产品等等,买刺绣的少得很。

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宋书玉举手做发誓状:“叔,要不您说说任厂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回头我找任厂长试试,他这样的大人物知道的肯定比较多,要是他肯指点一二,我肯定能找到买家。叔您放心,我自个儿去找任厂长,绝不会把您牵扯出来。”

老大爷看了宋书玉几眼:“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绕了半天又绕回来,就是奔着任厂长来的吧。”

宋书玉坦白承认:“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这双火眼金睛。这不我乡下来的,在县里也不认识任何人,只能硬着头皮去求任厂长了,可又不知道他的脾性喜好,怕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他,所以找您打听打听。”

一口一个您,话又说得好听,将老大爷心里奉承得舒舒服服的。

更何况老大爷还收了她两包烟,又觉得她这么个小姑娘,孝顺又可怜,动了点恻隐之心:“你这闺女真孝顺,我儿子也最孝顺了,看到你啊,就想起了我那儿子。叔帮你这个忙,走,叔带你去见厂长。”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有熟人引荐,比她自己贸然找上门要好很多。

宋书玉立马眉开眼笑,脆生生地说:“谢谢叔,您可真是个大好人。今儿个要不是遇上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管这事成不成,叔你以后都是我的大恩人。”

老大爷被捧得飘飘然,背着手,领着宋书玉进了刺绣厂。

刺绣厂不是很大,两层的楼房,长长一排。

老大爷把宋书玉带到一楼最右侧那间挂着“厂长办公室”几个大字的房间前,然后连门都没敲,直接推开门进去。

办公室内一个穿着中山装,正伏案工作的中年男人听到声音,皱眉抬头面露不悦,但看到是老大爷后,他的眉心立即舒展开来,站了起来:“爸,你怎么来了?”

爸?

宋书玉吃了一惊。虽然早知道这时候的门卫基本都是关系户,但她没想到自己随便找的一个老大爷竟是厂长亲爹这张王炸。

有老大爷这层关系,今天成事的几率更大了。她微笑着站在门口,没有出声,也没贸然进去。

老大爷回头指着她说:“这个小同志有点事找你。”

任厂长头大,他爹这个人吧,最听不得好话,被人一捧就找不这北,今天又不知给他揽了什么烂摊子。

揉了揉眉心,任厂长看向宋书玉,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不喜:“什么事?”

宋书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任厂长的态度。

她思量片刻,当即改变了策略,笑盈盈地先自我介绍:“任厂长,您好,我是红旗公社的社员宋书玉,您叫我小宋就行。今天贸然上门是有个事想麻烦您,不知能不能跟你单独谈谈。”

能支开他这个拖后腿的爹,任厂长求之不得。

“行,进来说。”

宋书玉走过去,先冲老大爷眨了眨眼:“麻烦叔领我进来,耽误了您的工作,我心里过意不去,就不耽误叔您的时间了,一会儿我再找您。”

任厂长侧目,有些明白自己老爹为何会被这个姑娘哄得跑进来找他了。这姑娘年纪虽不大,但非常会说话,而且将他老爹的性子拿捏得非常准,明明是赶他老爹出去,可这话硬是说得漂亮,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

果然,他爹笑呵呵地说:“成,小宋,那我先去忙工作了,门卫室那边缺不了人。”

临走时,还丢给他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任厂长服气,指了指办公室对面的椅子:“坐吧,宋同志找我什么事?”

宋书玉知道自己的伎俩被任厂长看穿了,所以不再绕圈子,直接将刺绣拿了出来,放到任厂长面前:“任厂长,你看这刺绣怎么样?”

任厂长可不是老大爷这样半点都不懂刺绣的。

他拿起这副“喜鹊报喜”刺绣,认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还不错。”

看构图和针脚都看得出来,绣这副图的人刺绣功底很不错。

宋书玉松了口气,直接道明了来意:“任厂长,这是我奶奶绣的,她年纪大了,下地上工很吃力,所以想找个活儿做,正好她擅长这个,我就想她能不能帮你们刺绣厂绣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她奶奶这把年纪,也不要工作指标,就相当于是刺绣厂的编外人员,连临时工都算不上,纯粹按计件算钱,干多少拿多少,于刺绣厂来说,并不会增加负担。

宋书玉之所以敢来找任厂长,是因为上辈子八十年代末时,刺绣厂倒闭的原因是他们厂里的绣品工期长,而且质量参差不齐。

刺绣厂的工人基本都是接替父母的工作,但刺绣这一行也是需要一些天赋的,性子急坐不住、粗心大意的人肯定不适合干这行,工人的手艺良莠不齐,这就导致绣品的水准也时高时低。

这个问题不可能十年后才出现,现在应该就有苗头了,只是统购统销,计划分配,没有竞争对手,不愁销路和效益掩盖住了这点。

旁人不知道厂里的问题,任厂长心里应该是清楚一些的。

况且刺绣厂的产品大多出口创汇,只要质量过关,多一些也能消化完,而且产能增加任厂长作为厂长肯定会被上头表扬,对他也是一件好事,这是一件双赢的事。

果然,任厂长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道:“那你奶奶一个月能绣多少幅这样的刺绣?”

宋书玉算了一下,这副“喜鹊报喜”,奶奶总共用了五天时间,但这五天里,她几乎做没什么,早上吃了饭就开始绣,直到天黑才放下针线。接了刺绣厂的活儿,长期这么干肯定不行,一个月少说也得休息个四天吧,此外每天的工作时间还要减少两三个小时,让奶奶做点其他的事或是出去串门,这样算下来,一个月顶多绣四幅就差不多了。

但任厂长听了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喜鹊报喜只是一副很小的刺绣,一个月只能出四幅,如果换成大一些,复杂一些的,一个月也出不了一幅,算下来一年你们顶多能提供十来副刺绣,用处不大。”

这些刺绣也不可能一年交一次,到时候每个月都得派个人来跟他们验收,付钱,每次都要劳动厂里好几个人,不划算。

宋书玉没想到问题卡在这儿,她琢磨了片刻,笑道:“任厂长的意思是,如果绣品多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再商量?”

任厂长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错。”

宋书玉笑了:“任厂长,我有个主意,你看成不成。我们公社很多四五十岁的妇女针线活都做得不错,也有些有刺绣的功底,我可以负责出面牵线,在我们大队组织一个刺绣小队,将这些刺绣技术还不错的婶子们召集起来,由你们刺绣厂提供布料、针线等工具,我们队里负责手艺和人工,你们厂里活干不完的时候,就交给我们,要是没活,这些婶子们继续下地挣工分,不会给刺绣厂增加额外的负担。”

“当然,咱们乡下的绣娘肯定比不上刺绣厂的师傅们手艺精湛,但一些简单的款式,需求量比较大的绣品,都可以交给我们,腾出的时间,厂里的师傅们可以专心绣那些花样繁杂,对绣艺要求比较高的产品,完成一些更重要的任务,岂不是两全其美。任厂长,你觉得如何?”

任厂长眼底异彩连连,惊叹地看着宋书玉:“小宋,你脑子够灵活啊,如果你们队里真的能承接我们刺绣厂的一些比较简单的绣活,并且保证质量,我可以答应。不过小宋你这事你说了算吗?”

小姑娘再能干,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乡下那群大老爷们未必会听她的。

为了增加自己的砝码,宋书玉笑着说:“任厂长,您可真是个痛快人。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村支书是我叔,回头我带着我叔过来,以队里的名义跟厂子里签一份协议。”

白纸黑字写下来,才能保证双方的利益,也免得哪天其他大队看他们挣了钱来挖墙角抢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