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日子,白鸢果然乖乖留在凌霄殿,哪儿也没去。十五那日一早下了雪,雪不大,桃李树、廊庑、屋檐、水榭上都浅浅地盖了一层银霜,凌霄殿如身披轻纱半遮容颜的美人,别有一番风情。
入夜后,凌霄殿又开始热闹起来。
一月当空,片云不染。
白鸢坐在秋苑一间雅舍屋顶的正脊上,怀里抱着瓶屠苏,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一边喝酒一边看对面屋里的一对男女。男的约摸是某个官宦家的公子,十分的年轻,正痴痴看着抚月弹唱。
一曲弹罢,抚月牵起嘴角,笑着和年轻说了句什么,随即以袖遮脸打了个哈欠。以白鸢对抚月的了解,每当她露出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要么是嫌金主吝啬,要么是嫌金主猴急手脚不安分。以目前来看,多半是第一种情况,因为到目前为止,年轻公子只是叫了一瓶酒,两个小菜,两份点心。
果然,抚月起势要走,公子满脸落寞。此时,一小丫鬟敲门进屋,在抚月耳边说了句什么。
“季公子来了?”抚月顿时喜上眉梢,满脸堆笑地朝年轻公子道:“公子,奴家还要去一趟冬苑,您请自便。”
年轻公子急了,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案上,“这个数,够抚月姑娘陪在下一晚吗?”
抚月已起身,闻言瞄了一眼银票,微微一怔后,原本敷衍的笑容顿时敛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柔情蜜意,又重新坐下,“既如此,奴家就在这儿陪着公子好了,其它人,又与奴家何干?”自是无干的,那个季公子清高得很,从来不需姑娘作陪,她不过是想砰砰运气罢了,于是从案上拿了只梨塞给小丫鬟,“告诉季公子,我今晚哪儿也不去。”
小丫鬟会意,退了出去。那些话不过是说给这个年轻公子听的,小丫鬟自然不会真跑去和季公子说。咬着梨一蹦一跳走了。
季公子?莫非是上回那个季公子?今儿不正是十五吗?白鸢一下来了精神,从屋顶一跃而下,直奔冬苑。
这半个月来,白鸢没出过凌霄殿,不是因为怕被人认得,而是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下手对象。她记得那个季公子出手阔绰,出得起十倍价格购一根龙须——虽然她并不知道一根龙须要多少银子,但光凭他这口气,便知他身家丰厚。
果然,还是上次的六角小亭,季公子和那个药商再次围炉对坐。
“鄙人无能,没能帮上公子的忙,实在惭愧。”药商神色肃穆,“公子若急需龙须解毒,不妨找其他人试试。”
季公子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淡淡一笑,“若连你都无能为力,找其他人也是无用。”
药商听罢,更加惭愧了,压低声音道:“听说镐京那位龙体每况愈下,每日需以龙须入药方可缓解一二,那些专门捕蛟螭的人,都被宫里的人盯着,只要一捕到蛟螭,龙须便被强行收了去。”
透过枝叶的间隙,白鸢看到季公子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只是声音依旧平淡,用另一只手将案上的一张银票推了过去,“如此,我知道了。些许心意,你拿去吧。”
药商慌忙摆手,“使不得,鄙人无功而返,哪有脸收您银子。”
季公子却笑了笑,“没功劳也有苦劳,权当定金吧,若是哪日你再寻得龙须,务必替我留着。”
药商说一定,收下银票,讪讪告辞而去。
季公子独自一人闷闷地喝了几杯,也起身离开。
马车徐徐离开凌霄殿,驶入暗夜之中,一直往北而去,渐渐离开喧嚣的坊市,来到近郊处。已是二更天,四野静谧,连狗吠声也没有。白鸢跟了一路,眉头不由轻蹙,以她这一年来的经验,大昭的富贵人家,大多住在城东,这位季公子难道是打算连夜出城?可这会城门早关了。
正想着,便见马车离开官道,拐进一条小路。随后又拐了几次,所走之路越来越偏僻。又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一片梅林外停下。季公子下了马车,左右张望了一下,吩咐车夫在此等他,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包住口鼻,独自进了林子。
三更半夜的,这季公子来这偏僻林子做什么?还刻意将脸遮挡,莫非是怕人认得?可这林子幽深静谧,里头会有什么人?白鸢越发好奇了,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一进梅林,幽香扑鼻,白鸢眉头皱了皱,现在是正月,还没到梅花盛开的时候,林中的梅花只零星开着花,这香气不可能来自梅花。走了小片刻,这偌大的梅林,每一处景观看着都一模一样,就连那一株株梅树,大概是被刻意修剪过,形态也是极为相似,且雾气缭绕,一不留神就会迷路。
白鸢心中了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林子,这是一个按休,生,伤,杜,景,死,惊,攻八门排列的八卦阵,但此阵又改良过,入口不是正东的生门,若是普通人进来,怕是转到自己累死,也找不到生门出林。季公子显然对这个梅林了然于胸,只见他步履轻松,不过半柱香时间,便来到一座大宅子前。
寻常宅子白墙青瓦,这座宅子却不,瓦是青的,墙也是青的,由一块块大青砖砌成,咋一看黑不溜秋的,完全溶入黑夜之中,想来是宅子主人不想引人注目。宅子里没有一点灯火,似乎连人影也不见,那位季公子来到正门,也不敲门,自行推开厚重的大门,进去后,又在里头将门阖上。
这座宅子处处透着诡异,白鸢心里却一阵窃喜,莫非此宅是姓季的用来藏宝贝的?看来她找对了,这位季公子果然是有钱人,光是那些用来砌墙的大青砖便造价不菲,宅子里不定有多少值钱宝贝呢。
她跃上一株大树,悄悄打量这座大宅,除了外墙是青砖,里面的布局却和普通宅子无异,只是里头黑魆魆静悄悄的,像座鬼宅。季公子的身影进了前院,绕过影壁,径直往里走。须臾,南边的一间厢房亮起了幽幽烛光。
半个时辰后,烛光灭了,季公子的身影再次出现,从原路出了宅子。
白鸢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季公子的马车走远了,这才翻墙而入。进了宅子,刚才的香气更加馥郁,仔细闻闻隐约还夹着点腐臭,也不知这香是从哪儿来的。白鸢不想浪费时间,一进宅子便直奔刚才亮过灯的厢房。
这是一间书房,房里的陈设很简洁,一张书案,一张矮榻,榻后以屏风作隔,四周置书架,架上放着书籍及文房四宝,南窗下还有一盆景。书案上随意摆放着几把小刻刀,以及一些雕刻好的小人和动物,白鸢好奇地拿起一个小人,竟是一个全身披甲的将军,腰上还悬着一柄大刀,惟妙惟肖的。可这玩意不过是木头,不值钱。
白鸢大失所望,这屋里除了那座珊瑚屏风较为金贵,哪有什么值钱的宝贝?何侍郎或卫家的宅子里,随便一件摆设也比这里奢华。或许主人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别处?毕竟这只是书房。
白鸢正想离开书房到别的房间瞧瞧,忽听外面响起一阵悠悠箫声,清清冷冷的,如珠落玉盆。白鸢微感诧异,这曲子……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思索间,又听到极细微的窸窣声,这回的声响不是在外面,而是在屋里。白鸢疑惑四顾,不过须臾间,原本极轻微的声响变得密集起来,窸窸窣窣的,似有无数细小的虫子从四面八方涌进书房。
就着窗外倾泻而入的月光,白鸢清楚地看到,书房的窗棱上、房梁上,爬满了蝎子和幼细的小蛇。饶是白鸢一向艺高人胆大,这会也吓得花容失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就算武功再高强,心底里也惧怕这些恶心的虫子。
再顾不上偷什么宝贝,白鸢小心翼翼退出书房,正想按原路穿过花园出宅子,可一转身,十来只蜘蛛恰从廊檐上垂着丝往下吊,离她的脸只有一寸。
这可真是跟斗栽到姥姥家了!
白鸢一声惊呼,慌不择路之下沿着廊庑就跑。跑了一阵,那箫声仍在继续吹凑,白鸢回头一看,长廊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蝎子,竟是一路追着她。白鸢顿时头皮发麻,朝着廊庑尽头的厢房直奔。
在白鸢推门而入的一瞬,箫声戛然而止。
白鸢飞快将房门关上,抵着房门大口喘息,好一阵才回过魂来。再听外面,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总算没了,白鸢大大舒了口气,抹了把汗,这才仔细打量所处的厢房。
这应该是寝阁,且是一个男子的寝阁,里头的摆设依旧简洁,但看得出所用之物皆是不凡,地上铺着细软的毯子,中间一张黄花梨木长案,案上青铜炉仍点着一根线香,房中充斥着淡淡的凤髓幽香,南窗前一张高足椅,再旁边是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长案后一座气派的六屏白翡翠屏风,隐约可见屏风后头的卧榻。
白鸢屏着呼吸,绕过屏风来到后头的卧榻前,黑暗中只见帐幔低垂,暗香浮动中,有人在帐幔后轻轻一叹,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竟有人能闯过我的梅花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