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公主的仪仗队伍,是这日午初刻从东城门进入洛阳城的,从城门到皇宫的道路,都已提前净过街了,所以仪仗队两侧街道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没有她想象中的热闹市井和围观民众,车驾两侧路边都有城防禁军站岗,每隔三步一个带刀侍卫,身后则是大门紧闭的一间间房屋。
只有经过几个大路口的时候,能隐约看到一排排侍卫后面依稀有人头攒动,也有些嘈杂之声传来,但距离她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仪仗车驾在城内走了约有两刻钟,才来到坐落于洛阳中轴线北侧的上阳宫,她将从皇宫东面的永和门进宫,到位于前东四宫的鸾鸣殿稍事歇息,等候中宫传召。
这些是负责礼仪的宫娥在车外告诉她的,那宫娥担心她紧张,所以一路上不时轻声安抚,告诉她接下来还有哪些地方要经过,还有哪些事要做。
等她听到身后宫门关闭的声音,才算是确认自己真的已经进到皇宫里来了。
因内宫不准行车,所以她在外宫门与内宫门之间的甬道处下了车,换上了一乘软轿,从旁边一个内宫门进入东四宫,又走了约有两刻钟,才终于停了下来。
轿子轻斜,姬婴低头走出来,只见四个宫娥立在面前,其中一个向她伸出手来,她扶着那宫娥的手跨过轿杆,才抬头打量这处宫殿。
这轿子停在宫内正院当中,她面前主殿上书三个大字:“鸾鸣殿”,殿外回廊连着两侧偏殿,看上去虽不甚大,却也是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外殿宇都这样华美,更难想象内宫主殿该是怎样光景。
随后姬婴被众宫娥引到东偏殿休息,为首宫娥要请她入内室更衣,她有些迟疑:“进宫尚未拜见圣人,怎么倒先更衣?”
那宫娥笑道:“方才有圣人口谕传来,令昭文公主在鸾鸣殿自用午膳,等午后中宫传召。”
姬婴这才点点头,随宫娥到内室换了一身常服,卸了沉重的头饰,才在窗边软榻上坐下来吃茶休息。
不一时,又另外有一班宫人进到殿内,请旨传膳。她今日只在出观前喝了两口粥,此刻稍稍放松,果然感觉到腹中饥饿:“好,传膳罢。”
等她吃完一盏茶,陆续有宫人进到屋内,先将些漱盅银洗之类端了进来,请她漱口净手毕,便将榻上的案几连同上面的茶杯一同撤了下去。
接着又有四个宫人,另抬了两张案几,端到了她面前,那上面已摆满了菜肴,琳琅满目,馥香扑鼻,她定睛细看了看那些菜,道道精致,没有一样是她认得的。
一直在旁随侍的那大宫娥,走上前来替她布菜,她好奇地一道道问:“这菜叫什么?是什么做的?”
那宫娥极有耐心地一道道讲给她听:
“这道叫做锦带羹,是江南莼菜做的,入口细滑,公主尝尝。”
“这一道是满山香,十味山珍煨汁酿的豆腐,就米饭吃极好。”
“这道是傍林鲜,取夏初嫩笋,在林中以竹叶生火煨熟的,甘甜鲜美。”
她每说一道,姬婴便接过来尝一口,果然道道美味,她两个就这样一个问一个答,热热闹闹地吃完了这顿饭,而屋内其余拿手巾拂尘的宫娥,则皆垂眼侍立在旁,一声不闻。
与鸾鸣殿里轻松和谐的氛围不同,内宫两仪殿今日的午膳,却吃得有些剑拔弩张。
开景帝上午一直在两仪殿处理政务,所以便在这里传了膳,又命人去请了姒皇后来一同用膳。
封先长公主姬平遗孤为公主并接回宫中一事,他事先并未与朝臣和皇后商议,只因恐怕走漏消息,多有不便。
直到他三日前去了一趟鹤栖观,亲口下旨,朝中及宫中众人才知晓此事。
姒皇后闻知此事先是一惊,随后又听开景帝说:“我千辛万苦找了替代人选去和亲,不伤亲女,你总该满意了?”她心中却仍是不痛快。
她反对的是和亲这件事本身,所以换个人去也没叫她心里好受多少,何况这位新封的公主还是先皇储遗孤,她一想到开景帝当年逼宫夺储的旧事,就觉得不甚稳妥。
“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无和亲先例,此事恐有负先皇妣,将来史书背负骂名,你想清楚了?”姒皇后端起一碗白凤丸鸽子汤,悠悠看着开景帝问道。
她与开景帝是自幼长大的情分,从小就不是个温婉的人,说话一向直白锐利,满天下敢对着皇帝直呼“你”的,再无第二人了。
她两个这些日子为着和亲的事,也不知吵了多少回了,姒皇后仍然认为应再派增援大军至漠北,趁其得意忘形,攻其不备。
朝堂上也为是否真的应该停战讲和分成了两派,这几日早朝都在议论此事,开景帝当然也不甘心讲和,只是今年南方又起洪涝,朝廷开支实在艰难。
他坐在姒皇后对面,沉默了许久,随后叹了一口气:“我有负先皇妣的,也不止这一遭,身后之名由人说去。”
吵归吵,闹归闹,到头来他能说说知心话的,还是只有面前这个自幼相伴的知己,所以便将态度放和软了些。
姒皇后轻嗤一声:“接你长姊的血脉回宫,将来你那些旧事,难保不会因此再起风波。”
开景帝摇摇头:“一个和亲去的孤女,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你过虑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稍和缓,他才终于说出今日请她来两仪殿用膳的目的:“姪女今日已经进宫了,总不能一直晾在外殿,你身为中宫皇后,总要召她见一面,再与她安排宫殿居住。”
姒皇后早就猜到他的目的,冷“哼”一声:“你自家做出的事,却要我来替你善后,将来传出去,又该说是因我舍不得亲女才有的这一桩事,白替你背负骂名儿。”
“不是为我,你就当是为了阿云。”听他提起女儿长乐公主姬云,姒皇后眉间微蹙,半晌才道:“罢,横竖你我一体,这骂名谁也逃不脱。”
姬婴在鸾鸣殿用过午膳后,又在榻上假寐片刻,至申时初刻,她才被那大宫娥轻柔唤醒:“公主,中宫传召了。”
她立刻清醒过来,忙起身换了衣服,其余几位宫娥替她将头发重新梳过,戴上发冠,坐上了来时的轿子,往姒皇后所在的椒房殿中来。
姒皇后端坐正殿,看着姬婴朝她拜了三拜,行完礼后,她叫宫娥引姬婴来到身边坐着。
她细细地打量了姬婴一会儿,果然与她记忆中姬平的模样十分相像,柳叶细眉弯弓口,一双澄澈鹿眼,比她母亲更多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单纯懵懂,姒皇后忽然想起午膳时同开景帝商议和亲的事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竟一时无言。
姬婴见她没言语,也不好开口,两个人默默对坐片刻,姒皇后才叹道:“我今日见到你,不禁想起些往事来,一时语塞,莫要见怪。”
她微微低头,矜持答道:“事来得突然,小道如同身置梦境,生恐言行失仪,岂敢见怪。”
见她仍以“小道”自称,姒皇后轻轻笑了一下,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等在宫中日子长久了,便好了。”
随后又问了问她从前在观中的生活,又瞧了姬婴带来的见面礼,是她亲手制作的鹤栖香,姒皇后拿起香盒来闻了闻:“鹤栖观的香是有名的,尤其你们观主自家独创的鹤栖香,听说是最能安神养身,调理脏腑,只是原料难得,制作也繁琐,千金难求。”
姬婴点点头:“小道配原料耗时一年,调制一年,晾晒一年,共三年得此一盒鹤栖香,今日进献给娘娘,正合时宜。”
姒皇后闻言喜不自胜,忙命人去拿预备的赏赐给她,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有宫人来禀,说圣人下了口谕,今晚在重华宫摆宴,庆贺昭文公主回宫,请皇后娘娘带公主稍事准备,随后移驾赴宴。
这日的夜宴是开景帝命人安排的家宴,人并不多,来的都是宗室近亲,开景帝和姒皇后合桌坐在上首,下面众人各一张案。
东边主位上,坐的是皇后所出长男太子姬月,旁边是贵妃所出次男梁王姬星,再旁边是皇后幼女长乐公主姬云,姬婴坐在他们对面的西边客位,旁边则坐着两位皇后母族姪女姪男。
姬婴在开宴前已同众人厮见过了,这半天下来,当今天子的各位宗室亲眷,她俱已记在心中。
不过席上她注意到,长乐公主这晚似乎有些不自在,有几次眼神对上姬婴,都慌忙移开了,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除长乐公主外,其余人却都神色自若,宴席上推杯换盏,三道菜过后,气氛变得颇为融洽,开景帝更是连连赐菜,说姬婴身子单薄,叫她多吃一些。
直到亥时初刻,宴席方散,姬婴被宫娥引到了姒皇后为她安排的安室殿中下榻,她卸去发冠,换上寝衣,洗漱毕刚要就寝,忽听门外传来响动。
这次接她回宫的那大宫娥走过来轻声秉道:“长乐公主在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