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真大。
即使是封闭的地下,空气里也有种清凉又潮湿的气味。尤嘉坐在地毯上,双手环膝。沙发上的阿尔弗烈德拿着毛巾盖在她脑袋,像是对待小狗一样揉搓,吸干水分。
这是间青色大理石建造的浴室,和城堡同样开阔疏朗如同圣堂般的风格,高远的穹顶上描绘着魔鬼从地狱中脱出,征伐地上列国的恢弘景象,下陷的石砌水池边坐落着八头面目狰狞的狮首像,从口中吐出热水。
这其实是曾经位于城堡中的浴室宫殿,原版要更为广阔,为了安抚魔王陛下,矮人工匠们在地堡中原样复制了一个缩小版,连狮首像都一比一还原。
魔王陛下觉得差强人意。
她刚从浴池里爬出来,皮肤透着甜蜜湿润的玫瑰香气。阿尔弗烈德的手指穿插在湿发间,偶尔蹭过后颈,让她有种打喷嚏的冲动。
不过还是很舒服,尤嘉相信哪怕他失去副君的职位,依然能靠手艺成为一个成功的理发师。
她抓住他的手指,偏过头,慢吞吞地开口:“我还挺喜欢你的,一想到将来哪一天要把你吞进肚子,之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摸不到你的皮肤,好像有点寂寞。”
阿尔弗烈德平静地收回手指,“你是个大孩子了,完全可以自己找点秘宝吃掉回复力量,那颗生命树的种子就不错。”
他对每天想要拿他当盘菜下酒的上司几乎算得上是没有脾气。其实,对他来说,她很年轻、幼小、几乎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以他一贯的作风,像是她窥伺他的力量,他也可以对魔王的地位动心起念,仰仗成熟的力量绞杀她,窃取她的权能。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还有一点不在意,他屈服在这孩子的无理取闹下,像是被她用缰绳勒住的马。
这是为什么呢……
“但是吞噬你一个可以抵过成百上千的珍奇,你知道的,我从小离开了深渊……”她依恋地靠在他的膝盖上,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到皮肤。
明明是她跪伏在男人膝下,姿态驯顺柔媚,可是蛛网般的黑发在地毯上铺散,被围困中央的人更像猎物。
那双雪白的手慢慢攀在他胸前,抵达咽喉,指尖抵在喉结,指甲边缘柔和温润,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一点点地陷进皮肤。
“少来这套。”他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他毫不意外,再晚一会,这双柔软白皙的小手会抠进他的喉咙,把他的喉骨掏出来。
魔王看起来这样洁白无害,但是他很了解自己身属的族群。上一秒温言软语,下一秒突然暴起,都是相当合理的情况。
“啊……对我真冷淡啊,明明我这么喜欢阿尔弗烈德,还打算等你死掉之后让你永远住在我心里呢。不过没关系,坏男人我也很喜欢,无论你对我的态度多么恶劣,我都会保持我的心意不变。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很痴情。”
“没有,你这幼稚可笑自恋的小鬼,在我心里跟裹着尿布没有区别,想要把我踩在脚底先等个两万年吧。”
“喂,太过分了吧,这可是大不敬,你以为你在拒绝谁的爱!”尤嘉恼羞成怒地抓住他的头发。
魔王大人被副君拎着领子赶出了浴室,怒气冲冲地顺着长廊飘走。
她离开之后,阿尔弗烈德坐在沙发上,默默对着烛火出神,火光映在他英俊得几乎邪恶的脸上,阴影错落。
过了一会,他回过神,翻过摩洛哥茶几上的金盏,倒扣在蜡烛上,一个一个熄灭了它们,直到黑暗吞没一切,只剩潺潺的水流声。
尤嘉游魂似的飘荡在地堡,墙壁上隔几步就有一格凹槽,里面嵌着黄铜煤油灯,但还是显得空旷。
沿路的石壁上错落着大大小小的苔绿色圆门,这是魔物们和龙裔的住所,现在并不是休息时间,所以里面空空荡荡,圆门上的玻璃也没有透出光亮。等它们回到屋子,点上煤油灯,玻璃圆窗和门缝就会透出波纹般的光斑。
从浴室穿过重重隧道,最后来到地堡中央的公共休息室,她的眷属们都聚集在这里,刚刚从地上的暴雨中作业回来,身上还带着沉闷不洁的气味。石板地上积着污水,最后顺着网格水漏流进地下暗河。
虽然说是公共休息室,其实只是在灶台边用环型沙发围着一张桌子,除了每个人的杯子,还摆着白底蓝纹的陶壶,里面插着一支打蔫了的白山茶,边缘已经微微泛黄。
现在到了晚饭的时间,休息室人来人往,有的已经在餐桌边坐下。一号地堡里除了几位高级眷属,还住着相当多的魔物和龙裔,他们有另外的生活区域,不过离得并不远,坐在这里,甚至能听到龙裔们在另一个方向的追逐打闹声。
甚至有一名龙裔找错了位置,直接在眷属们的餐桌上坐下。不过没人会驱逐它,缪拉还替它系上了围兜。
妮可把一支触须探进水壶,过了一会,枯萎之气顺着藤蔓爬上来,被她吞进身体里,白山茶的花瓣却有了回春的感觉,重新泛上一点光泽。
这是她最近发现的。对于植物来说不洁的、枯败的,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滋润的食粮。
她试过用这能力处理自天而降的淤泥,虽然能够流畅地吸收淤泥中的种子,不过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能消化的终究有限,不能对整个天象做出改变。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往好处想,如果地堡生活的周期太长,粮食储存不够,她还能靠吸收腐烂的植物存活下去。
这个乖孩子注意到了尤嘉,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啊,陛下。”又动了动鼻子,真心实意地说:“你闻起来真好,像是一片新鲜的花海。”
这香气并不强烈,但是绵绵地弥散在每一个角落,确实像个移动花园,如果香气也有颜色,那这片空气都要染上花瓣的深重红色。
“谢谢,如果你喜欢的话,浴室里有很多玫瑰精油。”出自地上工厂的副产品,这次迁移被大批地带往地下,和大部分物资一样,分配给每一座地堡。眷属和魔物们在地上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这些物资的抢救和分配。
路过的摩拉脖子上还挂着毛巾,长发海藻一样湿淋淋地披散,脸上原本的红唇和孔雀蓝眼影有些花了,她语气温和地召唤孩子们,“好了,别玩了,该吃饭了。今天晚上下厨的是奥古斯都哦。”
妮可并没有饥饿感,但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她小声对尤嘉说:“奥古斯都从地上带回来一只小金丝雀,它的亲鸟都不在了,腿上还受了伤,我从药剂室拿了一点伤药给它,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尤嘉教她:“去找缪拉,治安处有所有居民的信息名册,让她给你推荐一个有治愈能力的魔法学徒,只要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花几个银币就让他给鸟施个治愈术。”
晚餐是用蛤蜊、瓜茄、领地特有的一种长在松树干上的蘑菇做成的炖菜,还有烤好的小羊排,撒着罗勒碎。油纸细心包好的小麦面包被拆开,切成一片片,涂上乳酪和蓝莓酱烤过,放在藤编面包筐里。
某位雇佣兵出身的队长居然有一手好厨艺。
妮可挑了一点瓜茄吃掉,小心地把羊排推给旁边的奥古斯都,全程目视前方,没有看他。虽然奥古斯都像是她想象中的爸爸一样可靠友善,不过她还是对强壮的成年男性有着发自内心的紧张。
她的身体渐渐发生变化,已经很久没办法进食肉类,完全依赖蔬菜和吸收植物的衰败生存,好在并不影响她的健康。吃得多了,她能分辨出每一种蔬菜最细微的味道,连调味料都不是那么需要。
吞下最后一口炖菜,她放下汤勺,用膝盖上的餐布擦了擦嘴角。摩拉担心地摸了摸她头顶,“你吃饱了吗?下次我给你做点沙拉吧,只有蔬菜和水果,不放其他酱汁。”
她点点头,又摇头,害羞地往后蹭了一点,不过还是坐得离摩拉很近。她像是小鸡追随第一眼见到的生物一样亲近女巫,时刻围着她转。
大人们在餐桌上讨论公事,粮食的储备、地堡人员的排查、预计颁布的新宵禁法令、要不要在地堡之间开通隧道……总而言之,都是琐碎又讨厌的事,妮可听一段就开始大脑放空神游天外。
尤嘉和妮可持有相同意见,虽然这些决策最后都会摆到她的面前。
吃完饭之后,妮可把餐桌上的面包碎屑收集容起来,打算带给她救助的小鸟。
趁着其他人在收拾餐桌,尤嘉偏过头,笑眯眯地问妮可:“你有空吗,要不要去我的收藏室逛逛,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她漂亮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忽闪,看起来那么可爱,而魔王的收藏室奇珍汇聚,也十分有吸引力。但是那双睫毛下冷光流转,让妮可小动物似的汗毛竖起。
“诶?好,好啊。”
她没能说出拒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