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嘉坐在草地上,手里抓着一只蒲公英,她吹散这个毛绒绒的小球,看着种子在空中飘散。
天色很好,是漂亮的婴儿蓝,照得草地绿如丝绒,开着稀薄的淡紫色十字小花。金发的青年盘膝坐在草地上,在她身边,头发束起,发梢在地上盘旋。
近距离的时候,能看到他眼皮上一粒小小的痣,颜色很浅。
“你不去给小屁孩上课,跑到这捉蜻蜓干什么?”尤嘉转过头,没有看他,眼睛追着蒲公英种子。
神殿开设了面向所有人的讲堂,一间螺旋向下的阶梯教室,每周有不同的老师轮流讲课,奥古斯都、摩拉、伽雷……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轮到伽雷上算术课。
讲堂里最多的不是孩子,反而是许多成年已久的流浪者,他们大多数连最基础的教育都没接受过,对讲堂保持着牵丝般的兴趣,隔几天就会过来一次。
“我也偶尔需要休息啊。”伽雷垂着眼睛,手肘撑在草地上,向后仰头,声音懒散。睫毛的阴影落在眼下,纤长羸弱,像是金色的蜻蜓翅膀。
他的眼珠是极漂亮,轻飘飘的蓝,像是极北之地海岸的浮冰,深色瞳仁和边缘包裹着一圈浅。
有种北地的小狗也是这样的眼珠来着。
尤嘉看过他的档案,一个来自北方温泉小城的男孩,母亲是旅馆家老板的女儿,父亲是过路的游侠。不洁的私生子,居然有这样脱俗神圣的外貌和姿态。
从小在修道院长大的修士她已经见过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像他一样。
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注视这张脸。
或许是她狭隘了,天赋与美貌挥洒在大陆每一个角落的新生儿身上,不因为谁的爸爸在教会和宫廷有一席之位就偏袒……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仪态也能先天而来吗?
“我给大家留了算术作业,让他们在下节课之前交给我批改……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怎么这样看这我。”
伽雷注意到她的眼神,疑惑地偏过头。
尤嘉摇了摇头,“看你漂亮啊,金发公主。”
青年愣一下,移开眼睛,把掌心里的蜻蜓交给她,话题转移得相当僵硬。
“翅膀……也很漂亮。”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垂眼的样子称得上是惹人怜惜。
尤嘉平静地接过蜻蜓,撕掉四片翅膀,看着细长的虫子在掌心打滚。她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件事,脸上纹丝不动,带着孩子般的无暇。
伽雷来不及反应,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嘴唇动了动,“坏孩子……这样是不对的。”
“诶,哪里不对。”年轻的魔王有些茫然,“我刚才也吹散蒲公英,踩在小花上了呀。”
这样说着,她随手把虫子丢掉,看着它消失在草丛里。
伽雷有些失语。
好吧,对于她来说,植物、虫子、畸变物、人类......大概没有什么不同,可他想到了什么,轻声问:“治安处的员工失踪了,你亲自把她带回来,所以你的心里也有爱重的东西,觉得她与众不同吗?”
他纯粹地对她的心感到好奇,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
尤嘉露出听见傻话的表情,“她是我珍贵的财产啊,消耗很多食物维持运转,现在以及将来都要做出贡献,我需要她,如果你说的爱重是这个,那的确如此。”
伽雷沉默下来。
尤嘉站起来,拍拍衣服后面的灰尘,“太阳真讨厌啊......你也要小心点,你的脸不适合晒黑,会不漂亮的。”
她轻盈地从草地上跳开,背影像只雪白的羊羔,伽雷坐在地上,目送她远去。
他看了一会那支光秃秃的蒲公英杆,握在掌心,轻轻叹了口气。
一座新的小镇即将建立起来。
曾经的白桦镇成为了领土的一部分,中心矗立起办事处,接收移民的消息随着商队传向四方。
破损的建筑需要修复,连通旧镇的道路要铺设,从此新的城镇建立起来。
披着白色麻袍带面具的教徒在工地间来往,受雇而来的民众早已习惯他们的存在,还会热情地打招呼。
“辛苦了,要喝点水吗?”
一个穿着白围兜绿布裙,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女孩捧着陶水壶,挨个问干活的人,得到许肯后,用阔叶杯接了点水,递了过来。
接水的是个龙裔,小心地拉了拉兜帽,掀起面具的一角,露出清秀的、没被鳞片覆盖的下半张脸,一口喝掉叶子里的水,把叶子攥在掌心。
女孩递过水后连忙转过身,没有看它的脸。
镇子里的居民之间流传着消息,用白袍和面具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教徒,其实是女神收留的因畸变入侵毁容的流浪者。如果窥视他们面具下的面容,会触怒女神,染上同样的症状,成为女神的奴仆。
她是慈爱,又兼有雷霆之怒的神明。
临时搭建的办公帐篷里,缪拉把头撞在办公桌上,痛苦地说:“不想上班不想上班,虽然阳光灿烂的天气让人讨厌,但是我也想去海边散步啊。”
帐篷里摆着皮革和兽首,味道沉闷,外面就是灰尘漫天,很不能掀开门帘。
“你只是想偷窥海礁上不穿上衣的雄性海妖吧。”同为魅魔的同事莎耶语气平静地吐槽。
缪拉非常坦然。
“但是那个海妖王确实脸蛋和身材真的超赞,撕咬猎物的时候鲜血四溅一脸狰狞的样子可爱到心脏爆炸,连不喜欢鱼腥味的魔王大人都睁大眼睛欣赏了好久了呢。”
海妖王腰部以下的触足长达数米,鳞片幽然生光,银子般的长发被海水打湿,贴在脸上,露出狭长的眼睛。
他看起来全然没有传说里的纤细娇弱,肩膀宽阔,上身肌肉贲张,尖利的指爪轻而易举地把鲸鲨撕碎。
尤嘉被那非人的美丽和强大击中,欣赏完立刻下令捕捞海妖王,养在魔王城的水箱里。
还是阿尔弗烈德阁下对魔王的暴行进行了劝谏,允诺她等到魔王城领地再扩大一些就抓漂亮小海鲜回家。
炼金工坊已经把打造巨型鱼缸这一任务提上了日程,他们确定了鱼缸的尺寸形状,选择了圆柱形的设计,还有澄净透亮的玻璃材质,确保从每个角度都能欣赏到缸中海妖绮丽的姿态。
一切都很完美,只等遍体鳞伤的海妖被拖进水箱,成为魔王城之主的收藏品。
“等陛下收到海妖王作礼物,大概会摆在城堡大厅正中央,到时候你天天都能隔着玻璃看到他,说不定还能看他顶球呢。”莎耶微笑。
顶球……按照魔王陛下的性格,还真是不一定。缪拉两眼放空,似乎那景象正在眼前。
一滴水落到帐篷帆布上,沉闷的咚一声,像敲在心脏上。莎耶下意识抬起头,喃喃道:“下雨了?雨滴的声音这么大吗。”
更多的液体落在帐篷上,声音连绵不绝。
缪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说起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土腥味,和灰尘的味道不一样。”
帐篷上的湿痕扩散,外面传来嘈杂不安的声音,“下种子了!”
“怎么又来了,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这下田地屋子又该被砸烂了。”
“大概是云层里的东西积得太多,又要掉下来了。”
“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又要没有了。”
屋檐下,尤嘉看着举伞逃窜的人群,伸手接住从天而降的一滩黏液,里面包裹着一粒粒种子,细看之下像是包裹在琥珀里的一只小虫,边缘有着微小得几乎看不清的突刺和绒毛。
她刚从山上飘下来,原本还打算到酒馆,喝上一杯琥珀酒。不意天色变得这样快,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已是阴云密布,诡异的黏液从天而降,气息让她想起妮可。
那种,带着腥甜气息的熟悉气味。
她留下妮可,九成是为了自己开心,还有一成是对她来历的警惕和控制。
很明显,曾经的流浪者们认识这些种子,并且深深地恐惧。
她询问从身边逃过的居民,“你认识这东西吗?”
对方惊讶地看她一眼,似乎意外于她的气定神闲,仓促道:“快丢掉,这是畸变花的种子,小心钻进你的身体,把你变成怪物。”
说完,这人便匆匆离开。
到了晚上,她才从奥古斯都口中了解到一星半点。荒野上无穷无尽的畸变花,除了从地底钻出来藤蔓,还有一条渠道,就是每年的雨季,更多的黏液包裹着种子从天而降,挥洒在大地上。
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这黏液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直到把地上的建筑都摧毁。大陆上仅存的几座大城市,都有专门的建材和外形抵御,又有避难所,到了灾季就要停下一切工作,躲进里面。
而这片领土才刚刚发展起来,对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没有丝毫抵御措施。
“之前怎么没有人提醒我。”尤嘉站在城墙上,看着夜色下清理污浊黏液的魔物小队,脸色郁闷。
奥古斯都有些无奈,“上一次灾季已经是第四年前了,谁又知道,偏偏是今年卷土重来呢。”
灾季对他这样从前居无定所的雇佣兵小队更难熬,光是想想就头痛。
摩拉安抚她,“现在才是初夏,到黏液大到有杀伤力的时候,起码要两个月,现在开始建造地堡还来得及。只是作物都毁掉,不知道今年怎么过冬。”
“先不要想那么多,开始筹建地堡吧。”尤嘉慢语气和缓,收回扶在城墙的手掌,顺便抠下来一块微朽的砖块,在她手里捏成粉末,轻飘飘地吹出去。
天上的月亮蒙着一层毛玻璃似的边,颜色惨淡,照亮污秽蒙蔽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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