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抵达兰陵,霁司月长舒一口气,恨不得马上冲到军营中好好睡一觉才行。
军队进入主城内,门口的差役看到押送货物的是江池云,没有过多检查便放行了。
来之前,霁司月信誓旦旦,定要睡个昏天黑地,可真到了,她又兴奋起来,急匆匆点好物资,便拉着灵桃想去市集上看看,首次出远门,这大好时光可能不能都睡过去。
“这城中好像格外热闹。”她站在兰陵军营中,军营虽然地处偏远,却依旧能听到城里街道敲锣打鼓的声音。
“是呀,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半了。”灵桃说,不过她并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凑,之前一路上攒下来不少脏衣服,她打算找个僻静的阴凉处,好好泡洗一番。
七月半。
霁司月刚才还在跳跃的小心思骤然安静下来,七月半是施祭孤魂的节日,她眼睫轻颤,以往的这个时间,她会提前半个月开始准备,随父王和兄长弟妹一起在祠堂中祭祖,到护国寺庙敬香拜佛,民间则流行放河灯天灯、烧街衣,普度逝者,为飞升极乐的人照亮升天的路。
除了皇家礼仪,她的母亲还会连续半个月在庙宇中奉上香火的吃食,只为了能够减轻祖父在战场上积攒下的杀业,为战死的亡魂超度。
她也会每年都跟着母亲勤于往来庙宇,在古寺松林间祝祷。
许是神明感念她奉上的香火,才给了她这次重生的机会吧。
霁司月想起自己沦为孤魂野鬼的那段时日,竟然也生出淡淡的怅惘。
这会儿已经临近傍晚,江池云在兰陵府衙拜谒还未归,灵桃在浣洗衣服,苏景恒在营中歇着,就连陈小九也在随军郎中那帮忙采买药材——自从知道他略通医术,江池云便将他指给随军郎中做学徒,如今也有半月了。
反正眼下无事,少年模样的人环顾四周,抓起钱袋,往城中走去。
兰陵不似京城街道平整宽阔,有很多宽窄拥挤的小巷子,倒是好逛的很。
霁司月来到主街上,先在路边的小摊前吃了一碗馄饨,清汤上飘着翠绿的小葱和点点油花,引得人食欲大开。
她不顾烫,三两口吃完,鼻尖冒汗。
她也不介意,抽出黑色绣月的丝帕在鼻子上擦干净,从不算稳固的长条凳上站起来,走到一家墨斋宣纸店前。
文人墨客买东西的地方,装饰古朴简单,各种厚度材质的纸张,墨条依次摆开。
霁司月挑选了最薄的一种,又买了一瓶糨糊,数根竹篾,买下后独自来到江水旁。
这里远离码头,有一大片石子浅滩,几乎没有人来。
她摆弄着纸墨和竹撑,无言沉默了良久。
片刻后,两个初具雏形的天灯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应当再过两日到七月半当天再点的,霁司月心想,但那时他们应当已经在船上去往金陵了,行船不能见明火,且她如今身份多有不便,思来想去,竟然只有现在这一个时机了。
“对不起,母亲。”她轻声说,而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霁司月在江边坐着,静静看着太阳西沉,月光给夜晚披上温柔的纱。
霁司月一直觉得,上辈子是她不知深浅,卷入朝堂争斗,但是身为皇室血脉,以天下养的同时也势必为天下时局裹挟,她对于自己惨死的结局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但是连累母亲也为她而死,却是她久久不能释怀的事。
她摆好两盏天灯,看着天色渐暗,掏出火折分别点燃。
一盏祭奠母亲,另一盏,则是给这具身体的原身,司月。
希望你也早日往生。
两盏天灯越飞越远,悠悠消失在昏暗的天幕中。
她抹了一下眼角,继续孤零零沿着江边走,像一条独自拥有大海的鱼,空旷,形单影只,沉沉浮浮。
只是这段沉寂没有维持太久,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缓缓飘着,刺破黑暗,来到她面前。
霁司月看到那是一朵纸折的素白莲花。
一盏河灯。
灯上未干的墨迹证明了这是刚被人放下的。
河灯已经被水花打湿,载着上面的微弱烛光,摇摇晃晃的往水流中心飘去,霁司月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竟然也有人同她一样,提前为逝者祭祀,她心想,下一秒便在江弯的石头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也听到她的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
“将军。”霁司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闪而过的意外。
江池云线条挺立的侧脸从黑暗中显现,他没有说话,眉头皱着,仿佛霁司月突然的出现打扰到了他,他拍了拍衣服,拂去上头沾染的尘土,牵马准备离开。
“将军等等我!”霁司月跑跳着追上去,同他并肩走在江边。
“将军可是在悼念故人?”她明知故问,“不知道是谁,能得到大人这般牵挂。”小心翼翼的话语中,期待着他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但江池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声道:“你又为何在此?”
霁司月撇撇嘴:“我来寻将军呀,将军到兰陵府衙许久未归,我担心得自己找出来了。”她又眨巴着眼问:“殿下那边可有消息了?”
江池云一顿,明知他前面是在撒谎,却也没多问,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封,递给霁司月。
霁司月脸上带笑,却没有接:“将军怎么直接给我看殿下的来信,难道不怕我泄露其中秘密?”
“糕点有毒的事是你先发现的,若要害殿下,你根本没必要告诉我。”江池云道,“在殿下的事上,我信你。”
霁司月声音轻快:“可这会儿天色黑暗,我也看不到,不如还是大人讲给我听吧。”
“……得寸进尺。”江池云腕子一抖,把信封收回怀中。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霁司月打哈哈,抢先一步把信夺走。
在她凑近的瞬间,一股清淡香味飘过,江池云皱皱鼻子,没说话。
霁司月三两下打开还带着体温的信封,借着月光,眯起眼睛读起来,嘴角也越来越上扬。
信中,兄长说果然在后来二妹送去的吃食中验出添加了草药,不过这点心是公主府中厨子所做,二妹并不知情。
且二妹现下刚有身孕,不宜劳神,只先把厨子杖责后送官了,只待些时日,相信能从其口中挖出是受谁人指使。
另外,太医院中就有相应的解药,多谢司月公子相助。
霁司月读着这句话,心中无比熨帖,重生后一直压在她胸口最大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但是司星有喜这事却让她不知是否该高兴。
不过她更愿意相信,虎毒不食子,希望林修能真心对待他和司星的孩子。
霁司月继续往下读着。
那信上写到,最近几日,朝中的大臣对肖鼎多有弹劾,多是说他治兵才能平庸,无法担任南部总兵的名头,但仔细看后就会发现,这些指责都是隔靴搔痒,并没有触及到肖鼎所作恶事的核心。
只怕他们是想要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肖鼎消停两日后依旧可以作威作福。
这其中肯定也有丞相张洛的手笔,毕竟他把持户部,刑部,几乎手握朝中官员的升任贬罚大权,朝臣无不将张洛当做半个皇帝在供奉着,全都唯张洛马首是瞻。
只是不知道,肖鼎和张洛之间有什么样的利益关系。
另外京郊惊现一对夫妇尸体,大理寺仵作核验后确认是榕州人,死于一刀毙命的割喉之伤。
曾有商贩说,见过这二人在督查院附近出现,而后就莫名消失了,现在大理寺还在勘探侦查,但是霁司宸直觉,这两人的死必定与肖鼎有关系。
肖鼎身上有重要的秘密,让他在京中的靠山不惜为他杀人来保他。
霁司月面色凝重,明白此去榕州,除了运送军饷平定南乱,最重要的是要挖出肖鼎背后之人,并坐实他们的罪名。
如果顺利,说不定能将张洛都拉下马!
她交换纸头顺序,继续读第二页,这下她一直勾着的嘴角却逐渐下沉。
除了肖鼎之事,最近朝堂上争议最大的就是储王之位是否要更换人选。
兵部日常汇报,说近期鲜卑在西北蠢蠢欲动,白琼将士多次带兵与鲜卑发生小规模的战斗。
鲜卑与大齐在边境多有摩擦,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户部却跳出来,说是太子因精神不济,不能妥善处理朝务,命本应回西北戍边的江池云为监督总司,另外委派一个山野村夫为押运使,一起运送军饷到榕州。江池云不能驻守西北导致鲜卑野心肆起,有可能给大齐再招战祸。
目前皇帝霁桓已经委派在北方驻守的魏澄前往太鄞,震慑鲜卑。
但太子身体有疾,不宜继承大统的风言风语却经久不散。
只不过霁司川小时候摔断了腿,连正常行走都困难,皇帝只有霁司宸和霁司川这两个儿子,就连朝中大臣也说不出个合适人选。
这个话题也就一直悬在那,没有个确切说法。
关于储位,兄长只是简单提了两笔,其他边都是一些关于押运路途上的寒暄,以及各个城池的打点安排,让江池云勿念勿挂,专心赶路,处理好南蛮叛乱后加速回京。
但是霁司月知道,兄长面对的,势必是比信中所写更复杂百倍的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心。
没人比她更清楚,流言可畏。
她合上信封,薄薄的纸压在掌心,其上承载了党派纷争、邦国兵衅,还有大齐江山的未来。
许是她面色过于凝重,江池云突然开口:“其实只要把肖鼎和张洛的关系挖出来,殿下的太子之位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了。”
霁司月明白,最忌惮太子继位的就是张洛,虽说易储目前没有落实的空间,但却能让皇帝对太子的能力产生怀疑,此消彼长,这样张洛的权利就会得到进一步扩大。反之亦然,只要扳倒张洛,太子也就能顺利继承大统。
不过相比朝堂争斗,她却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将军这是怕我忧心,在开解我?”
她转头,看向江池云。
江池云面色沉静,目视前方,哂道:“你想多了。”
霁司月却精准捕捉到,他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恶作剧般的愉快感爬上心头,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皱着的眉毛在江池云开口后舒展开来,唇边又挂上笑意。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走路时衣料摩擦和脚下石子晃动的声音,江池云在她左边走着,倒是神色如常,霁司月却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好像哪都不太自在。
她能感受到两人袖子的布料不时碰在一起,轻微阻力弄的她胳膊有些痒。平时都是骑马还不觉得,这会儿并排站着,她发现自己身高只到江池云肩膀下面,男人的胸膛随呼吸起伏,胸前的暗色布纹随着节奏绷紧、放松、绷紧……
霁司月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拢拢鬓发,心跳声越来越大。
“你……”江池云突然开口。
“嗯?”她几乎立刻接上,高度紧张的状态让她顾头不顾尾,偏偏又同时踩上一块儿长满苔藓的鹅卵石,她瞬间滑到,直直朝江池云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