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

夏天的京城酷热难忍,但屋里却甚是清凉,只因这是京郊靠近松泉山最僻静的一处。

黑白分明的院墙,歪歪扭扭的石板路,虚掩着的门里透出药香,没有漆过的木板桌看着有些旧了,上面是汤药碗印出一个个深色圆圈。

女子身着麻布粗衫,穿过家徒四壁的木板房,来到院中井边朝下看去,井水澄澈冰凉,里面显出一张缺少血色的脸,雾鬓风鬟,俊眉杏眼,黑亮的双眸像是上等水头的玉髓石,鼻子小巧高挺,双唇苍白,但也丰腴水润,只是这肤色稍显黑黄,许是经常暴晒的缘故,还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在面颊中。不算花容月貌,但也别有风姿。

她撩起一捧水,将水面上的人影打散了,在脸上来回抹了两把,低头再看,除了眉头更蹙,其他与方才无异。

清冽的井水将她带出初醒的混沌感,霁司月双手撑在井边,水滴坠落的声音打在她心头,激起千层涟漪。

她定定的看着水中倒影,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她竟真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这是谁的身体。

她环顾周身,察觉到这双手臂匀称有力,指节修长,细细摸过,左手中指和食指上都长着小茧,右手虎口两侧也有茧子。

她心中有了想法——这是一双左手拉弓的手。

看来十有八九是个猎户。

“月儿姐,你醒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将她思绪带回,偏房出来一个还没她大的黄毛丫头,手里是刚浆洗好的衣服。

霁司月回头,她没想到这么贫寒的家中竟然还有粗使丫头。

“我得快去告诉老爷去,没想到那郎中开的土方子竟真有用,当真将小姐从蛇毒中救出回来了。”那丫头兴奋的紧,将霁司月带回房中便要出去报喜。

“等等”霁司月拉住她,试探说:“父…爹爹做什么去了。”

“老爷到南市卖狍子去了,小姐被蛇咬昏迷的这些天,老爷请了好些郎中,开了大堆草药方子,眼下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老爷一早去了南市,应该就快回来了。”

“家里可还有其他人?”霁司月问。

那丫头狐疑:“没了呀,没什么人来咱们家串门子,郎中也要再过两天才来呢。”

没想到这户人家不仅穷,还人丁凋零。霁司月怕问漏嘴,岔开话题:“你把那药递给我,我身上乏力,应该还是余毒未清。”

丫头端过粗陶碗,试了温度后交予她,转身到小厨房去了。

这边霁司月将药一饮而尽,那边丫头拿着些甜菓子走了进来,“月儿姐,来点甜的压一压。”

霁司月捏起一颗,心想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有菓子吃,看来这家倒是对原身不错,可惜,原身大概是被蛇咬死了,倒叫自己住了进来。

霁司月正瞎想着,外面声音响起:“灵桃,来搭把手。”

“是老爷回来了。”名叫灵桃的丫头风一样出去,从猎户司良手中接过半袋面,一壶米,还有个烧药的瓦罐壶。

“今天那狍子买个了好价钱,晚上我再去山上猎些回来。我听集上人说,这种红泥罐的药壶最能留住药性,还有这条鲫鱼,中午打个鱼汤给月儿喂下,我看她躺着这些天,脸都饿瘦了。”

霁司月走到门口,小心望过去。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额头全是亮晶晶的汗,麻绳在他裸着的肩上磨出粗红的印子,他卸掉一身农货,撩起半瓢井水从头浇下,转身就到旁边劈柴,半刻也没停歇。

“老爷,月儿姐醒了。”灵桃笑眯眯的,卷起袖子到井边杀鱼。

“醒了?”司良当即搁下斧头,大步往屋里走。

霁司月急忙往里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便宜爹。

还是公主的时候,她的生父是大齐的皇帝霁桓,隔着天子威严,她和霁桓的关系不算亲近,且她随了母亲要强的性子,还偏爱习武,不善书画缺少才情,因此更是没有什么父女情深的戏码,她知道,霁司星那种娇俏的小女儿情态才是父王心中的公主形象。

是以,霁司月记忆里,关于父亲的,皆是些冷漠疏离,高高在上的模样。

眼下,司良已经来到她床前,“月儿,你可算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霁司月摇摇头,面前的男人满面红光,身上还带着汗气,上辈子活在深宫中,她从没见过如此乡土之人。

不过倒也不叫人讨厌,甚至有些亲切。

司良追问:“头晕不晕,伤口还疼吗”

陌生的关怀霁司月有些尴尬,她腰板绷的笔直,嗡声吐出三个字:“我没事。”

司良一愣,他女儿平日里粗放不羁,是个话痨,怎么现下沉默寡言,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对着霁司月左瞧右看,看起来哪都没变,但好像气质和先前就是对不上了。

许是刚睡醒吧。

司良让霁司月再歇会儿,他没有多在房中停留,转身出去继续劈柴。

屋里又只剩霁司月一个人,她放松下来,歪在床上思考自己的处境。

这幅身体比自己要高一些,应当十六七的样子,闺中待嫁,和父亲靠打猎谋生,还有个丫鬟灵桃负责日常家务。

家庭关系简单到和这个房子一样,一眼见底。

她又尝试运行经脉,能感受到少量但扎实的内心涌动,应当是经常参与劳作的。

霁司月走到妆台前,上面只有一把缺齿的木梳,和一铁皮罐猪油,用来抹手匀面防止干裂,其他再也找不出半块儿胭脂水粉了。

她迅速从重生的欣喜中走出来,盘算起该怎么用这幅身子生活。

她堂堂公主,难道要终日砍柴打猎,碌碌一生吗。

霁司月摇头。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血仇要报,江山要护,这辈子,她须得了结前世恩怨,好好活一回。

只是报仇守江山这事,对于现在这个猎户家的女儿来说,可谓是入地无门。

午饭时分,霁司月面对一桌清粥小菜。

“月儿,多吃鱼。”司良将装鱼的碗推到霁司月面前,又嫌不够,直接夹了一大块儿鱼肚到她碗里。

霁司月哪里有胃口,她之前吃的都是江南大厨做的精致菜肴,一只鱼要经历数十道工序才能摆在桌上。

她努力让自己适应,一边往嘴里扒拉,一边听灵桃闲说话。

“老爷对月儿姐真好。”灵桃声音脆生生的:“有些当官的光有钱,却对人极差,我在河边洗单子的时候听刘婶儿说,临乡的谢举人每天大鱼大肉,放着他老子娘在老家病死了都不管,好在善恶有报,这个谢举人现在也发了邪症,吃啥吐啥,人都快吐没了。”

“哪个谢举人?”司良呼噜着白粥问。临乡谢氏是大户,前后出过两三个姓谢的举人。

“文庆三十九年乡试第三的那个,谢金震。”灵桃说着不忘给霁司月夹菜,“这才当了举人老爷没几年,就已经搜刮了不知道多少金银,真是报应。”

“文庆三十九年?”霁司月大惊,她死的时候,明明是文庆三十六年啊。

“如今是几年了?”她打断灵桃,忙不迭追问。

灵桃一脸不解,但还是答道:“文庆四十一年啊?”

“文庆四十一年,文庆四十一年……”霁司月放下碗筷,自己已经死了五年了?不过年号没变,看来父王还健在,只是不知祖父怎么样了。

皇兄呢?皇兄可还好?

霁司月心中慌乱,顾不得引人起疑,继续追问:“那太子可还是霁司宸?”

“月儿姐你怎么了?”灵桃伸手去摸她的脑门:“没烧啊……”

霁司月一把抓住灵桃:“这几年大齐可有改立太子,公主可嫁人了?”

灵桃吃痛,眼里泛出泪花:“咱们大齐一直就一位太子啊,至于公主,五年前大公主因为疯病死了,只有二公主和林驸马了结亲,说起来也有三年多了。”

“林驸马……”霁司月颤声重复,果然,她死后的魂魄听到的都是真的,林修按照张洛所说,求娶了二妹。

“月儿姐今儿好奇怪,问我这大堆问题,皇宫里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小民小户打听。”灵桃揉着腕子:“不过倒是听说太子的身子不大好了,尤其今年,招了许多江湖郎中进宫,专门给太子看弱症,宫里的太医都治不好的病,那些民间偏方怎么治得了。”

霁司月头脑纷乱,她喃喃道:“说不定呢,我这蛇毒不也是郎中偏方给看好的。”

“月儿姐你这是蛇毒,大夫看着症状就能给药了,太子那头根本就查不出是什么原因,”灵桃振振有词,“我看啊,这太子就是快不行了,才病急乱投医。”

丫头的话如洪钟敲在霁司月心上,叫她面色发白,可那时张洛说过,不会伤及性命,怎么会快不行了呢。

“月儿可是不舒服了?”司良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霁司月摇摇头,思绪却转得飞快,五年了,时移世易、变化非常,她得快些摸清情况,接近皇兄,告诉他身边的危险才是!

但她身无长物,既没背景又没门路,除了住的地方还在京城,和皇城不算太远之外,没有任何优势。

她望着碗中还剩大半的鱼肚,有些一筹莫展。

就这么又过了两三天,霁司月每日都在思索如何破局,忧心忡忡,却不得半点头绪。

直到第十天。

这天,她和之前一样,起床后来到院子里活动身体,打拳射箭,顺便等司良回家。其实她已经恢复健康,只是司良仍不放心她上山,只是让她在家继续歇着。

这十天来,她基本摸清了司良的行动规律。

由于夏天天气炎热,山上的动物们白天都躲在洞穴里纳凉,到了晚上才会出来。打来的猎物还要趁新鲜去买掉,不然很容易就臭了。

所以司良都是晚上上山打猎,早上天不亮就去集市卖猎物,赶在晌午之前回到家中,再劈柴,挑水,忙忙碌碌简直没有合眼的空。

但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是铁打泥铸的,如此艰苦的日子也一日一日过得有滋有味。霁司月觉得和他相比,自己之前锦衣玉食的日子显得很浅薄。

她打了一套祖父教的五禽戏,又坐了段吐纳冥想,这边刚结束,正巧司良推开木门进来。

“月儿,”他热的满面红光,声音却轻快:“我今天买了点你爱吃的麻辣兔头。前些日子你病着不能吃辣,现下好了,我在集市又正好碰到,多买了些给你解解馋。”

霁司月一愣,没想到原身是这样的口味,倒是和自己兄长很像。

兄长……霁司月转而面露喜色!

她怎么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