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司月死了。
死在文庆三十六年,二月春,文德殿的御台前。
生前她是皇帝长女,名将魏家的嫡亲孙女,死后她沦为野鬼,一缕孤魂在皇城上空飘荡,想不明白自己此生做错了什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还记得她死那天,雷雨凄厉而下,坠坠如囚链,抽打在红墙绿瓦之上,皇宫内一派肃杀,往来宫人无不噤声快行。
如今才不过数月过去,这皇城中张灯结彩,已然没有了公主新丧的凄凉悲痛。
也是,霁司月苦笑,她御前失仪,连累母亲一起丧命,父王对外称魏贵妃和大公主突发暴疾而亡,连丧礼都是按照最简单的规制匆匆办了。
直到她死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早已暗下伏笔,可笑她愚钝,平白送了性命。
还记得从半年前鲜卑在西北屡次三番侵犯大齐领地开始,朝堂之上主战还是主和的争论频起,她也开始陷入各种麻烦之中。
先是秋猎时她被诱入围场,误杀了备给父王的头彩黑熊,被言官批为不守宫规,私自出猎,且扰乱练兵士气,犯下大忌,应严惩思过。
她被罚回宫禁足三月,直至年关才放了出来。
她关了许久,一出来便想着到演武场上活动筋骨,正巧遇到皇后膝下的小皇子、她的二弟——霁司川。
霁司川吵闹着要与她赛马,她自是应允了。只是没想到,向来温顺的马儿突然暴躁不安,霁司川从马背跌落,直接把腿摔断了。虽不伤及性命,但只怕以后都会是个瘸子,再不能正常行走。
皇后大怒,认为霁司月没有照顾好二弟,赏了她50杖刑,又告到御前,父王又给她加了罚跪在祠堂抄10日经书,这事才算结束。
接连受罚,她以为再倒霉也不过如此了,谁知又有奏章批她私交大臣,招权纳贿,以利相倾。
那折子里外所指,都是说她与禁军统领江池云珠胎暗合,禁军直接负责皇帝安全,奏章里含沙射影,说她人非温顺,有意插手皇城军防,狼子野心。
天地良心,江池云负责皇宫安全,他们二人虽然在宫中打过不少照面,但是是半句话也没说过的。不过江池云和太子、也就是她的兄长霁司宸的关系倒是挺好,两人经常练武比拼。
大臣与皇室勾结不是小罪,父王震怒,在朝堂上直接将奏折扔到江池云的身上,问他这一切可属实。
江池云自然下跪否认,但群臣有备而来,不断送上物证,均是在江池云私宅处搜到的公主的钗环,书迹,还有一方绣着月字的丝帕。
江池云面不改色,解释说只是自己心慕公主,但这些东西都是日常在宫中巡逻时捡到的,但他和公主之间并没有什么往来。
这时,丞相张洛开口,直言江池云心思不纯,不可再为禁军统领。随后他又提及鲜卑可汗在边境野心勃勃,意图来犯,不过鲜卑世子拓跋擎还未娶亲,不如送公主去鲜卑和亲,缓和两国纷争。
其实,关于和亲之事在鲜卑初犯时便有人提起,当时皇帝并未答允,此时旧事重提,皇帝却没有直接反对,沉吟犹豫起来。
魏澄将军当即出列,表示公主和亲有失大齐颜面,他可以带兵出征,誓要击退鲜卑。
自古文主和,武主战,张洛和魏澄在御前唇枪舌剑,相持不下,但圣心的天平已经悄然移动。
最终,在这个霁司月从未踏及的朝堂上,她才十五岁的命运就这样被人轻易的决定了:送公主去和亲。
霁司月记得那天,她正在国子监听内阁学士林修讲书论道,其实她生性好动,随了祖父魏澄的一身好武艺,不擅长舞文弄墨之事。但林修为人谦和,讲学由浅及深,样貌又生得俊俏舒朗,一双桃花眼温柔如剪水,连带那些枯燥乏味的经书也生出些趣味来。
外头是雷声轰动的春雨,一如少女初生悸动的芳心。
她开口,声音天真甜美,问林修《论语》中的君道臣道,林修耐心解答,这时,宫女宿玉急匆匆赶来,说陛下召她去文德殿。
“父王所谓何事?”路上她问宿玉,但宿玉支支吾吾不敢答,只含糊道似乎和鲜卑战事有关。
她心中有了猜测,不顾前几日的杖刑还未痊愈,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更急了。
宿玉看着霁司月,鹅黄羽纱襦裙穿在她身上华贵娇俏,一双杏眼怨怒不安中也带着百转千回,皇城里养就的娇贵身子,柳腰花态,风姿绰约。
只可惜,竟然要被送去鲜卑那种蛮夷荒凉之地。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文德殿外,着太监进去通报。
“公主请吧。”通传太监朗声道。
乌云浓重,压得人喘息不得,霁司月顶着胸口憋闷,顾不上低头缓步的规矩,提裙便冲了进去。
她看到自己的母亲魏贵妃在大殿中央正跪着,丞相张洛和将军魏澄隔着纱帐站在偏殿,父王则在龙椅上,面色不愉。
“父王大安,不知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霁司月行礼后问。
皇帝霁桓抬头,对张洛示意,张洛随即对霁司月言明意图。
霁司月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命运的铡刀真的落下的那一刻依旧是如五雷轰顶,她听说鲜卑人茹毛饮血,肮脏不堪,还不设男女大防,作风荒yin。
她自是不肯去那遭受折辱。
可无论她怎么求说,甚至拔下发簪对准喉颈以死相逼,父王心却如铁石,没有半分动摇。
她岂能不知,父王执意要她去和亲,便是听信了朝臣的话,认为自己野心勃勃,不甚安分,她已经失了圣心,因此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但究竟是她德行有亏,还是有人从中构陷?
想到此,霁司月不禁打了个寒噤。
皇帝面沉如水,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公主累了,带下去休息吧,张爱卿,公主册封和亲一事就由你来主理。”
张洛俯首称是。
霁司月抬头看向汉白玉阶上正襟危坐的父亲,跪在身边泪眼婆娑的母亲,还有面色沉重的祖父,胜券在握的丞相,心中一片凄凉。
无论母亲和祖父有多心疼自己,也不能在一个君主面前说半个不字,无论自己多么不情愿,也无法拒绝父亲对自己命运的安排。
她苦笑,什么以天下养的公主,在皇权面前,也不过是个玩意,是随手可以按死的蚂蚁。
太监们得了诏令,来到她身边,引她回宫等着册封,可是她不愿放弃。
太监见她不肯动,便要上手去拉,但她自小跟着祖父学习魏家剑法,拳脚功夫了得,那些阉人不是她的对手,不光未能近她半步,还反被打的鼻青脸肿。
“公主,皇命不可违,请自重。”张洛声音沉稳,在她耳中却是那么刺耳,这是在暗指她目无尊上,不顾天威吗?
“和亲之事突然,公主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常情,不如让臣到西北去查探鲜卑形势后,陛下再做决断。”一旁的魏澄出言。
但皇帝显然不愿再多言,他这个女儿自小性子散漫,缺少礼数,不服管教,如今圣令已下,她还能在御前大打出手,眼里究竟有没有他这个皇帝,这个父亲。
“带刀侍卫,”他声音染上怒火:“押公主回宫。”
侍卫们低头称是,团团上前。
那一刻,霁司月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弱小。她拼命抵抗,然而四面八方而来的大手如一张密网将她困住,纷乱中,她摸到一把佩刀,情况紧急,她顾不上许多,抓住便挥舞起来。
大殿内,阳光被切割成块状,投射在厚重红毯上。
霁司月按刀在手,亮开架势。
她眼眸如流星般一闪,眼波随着刀势回转。
霎时间,殿内乱作一团。
“月儿!御前不可用兵器,你快放下!”魏贵妃第一个反应过来,要去拉霁司月。
霁司月晓得御前舞刀的罪责自己根本无法承受,这是会被判为谋逆的!但是想到如果此刻屈服,她便再无法翻身,要离开亲人,抛却朋友,远赴鲜卑,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妻妾。
那她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意愿呢,就不重要吗?
霁司月想到林修那张柔和温润的面孔。
她热血上头,体内气息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无法控制的劈刀向前。
只见霁司月速度快极,魏家剑法变幻无常,银霜乱舞,她腰肢如柳,腕子勾挑刺劈,刀光如玉珠落盘,好一个惊心动魄!
刀剑碰撞发出的嗡鸣,旁人眼中,公主已然失了心智,杀气凛厉。
侍卫们怕伤了公主并不敢用出全力,一时落于下成。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公主拿下!”霁桓疾言厉色。
“是!”带刀侍卫们就等着一声令下,迅速摆阵,大刀阔斧向前。
孤军之勇难敌数人之师,霁司月渐渐体力不支,要败下阵来,旁侧不知哪个侍卫竟趁机上前,挥刀朝她砍去。
她来不及变化身法,眼看那刀要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闭上双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到来。
但只听到魏澄将军一声惊呼:“枝蝶!”
那是母亲的小名。
她睁开眼,面前是母亲熟悉的背影,母亲满头乌发盘得高耸整洁,上面的鎏金穿花戏珠钗是今天清晨自己为母亲簪上的,当时她还逗趣母亲,说这种华丽的钗最是适合她。
但是此刻,那鎏金蒙着鲜血,重重摔在地上。
“娘——!”
凄厉之声穿过层层厚瓦,回荡在宫城上空。
霁司月一口鲜血喷出。
她想起以前在演武场,祖父常说,习武之人最怕经脉紊乱,气血逆行。
霁司月不住呕血,挣扎着往前爬去,她浑身如被碾碎般疼痛,母亲的血和她自己的血混在一起,糊了满手满身,她还是挣扎着往前,摸上母亲还温热的躯体,泪如雨下。
魏澄顾不上大臣不可和妃嫔公主同在正殿的规矩,撩开纱帐快步冲到女儿和孙女身边。
他一手抱起魏贵妃,一手抚上霁司月的后背,企图为霁司月稳住内息,但是霁司月近来连遭杖责跪罚,本就旧伤未愈,再加今日急火攻心,此刻竟是越理越乱。
魏澄心中大恸,老泪纵横。
血水不断从霁司月口中涌出,划过下巴,脖颈,滴在母亲身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她恍惚听见外面似有鸟儿鸣叫,伴随着父王惊慌的叫声。
“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