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极眸色漆黑,少了些惯有的矜贵从容,一双眼直直盯着苏窈。
夏日穿堂风缓慢淌过门槛,窗牖轻轻响动。
薄热的阳光深浅不一,照进苏窈琥珀似的眼里,柔软的鬓发抚过她精致温柔的眉眼。
一缕长发垂在身前饱满处,尾端飘在不盈一握的腰间,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他放了手,声音较之前略哑。
“无事。”
苏窈手臂上仍留有余温,她注意到魏京极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可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寻常。
她没在意,从腰间拿出锦囊,抬头,语气郝然,“上回拿走了您的锦囊,这次我找盛华姐姐要了一个,这事儿就揭过了,好不好?”
魏京极惫懒地往后一靠,垂下眼皮,头随意仰靠在椅子上,喉结轻轻滑动。
“我不要她的。”
“这是盛华姐姐专为您做的,那日我不是和您说了拿她的锦囊换我送的么?”苏窈低头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那枚平安符,黄裸裸的,与他这一身贵气逼人的华服风格迥异,“等宫里的旨意下来,她就是您的太子妃,若是您担心损她清誉,等旨意下来再戴也不迟,不然就这样戴着也实在有些别扭。”
根本就没有送进宫。
哪里来的旨意。
魏京极不免有些心烦,分明是他故意让苏窈瞧见那沓画像,可现在她一口一个“您”,叫盛华叫嫂嫂,他竟觉有些后悔。
若非她看到画像,她与段凛也不会进展那般快。
顶着眼下一圈淡青,他抬起眼皮,嗓音有种渴久了的干哑。
“八字没一撇的事,乱叫什么。”
“怎么八字没一撇了?您亲自……”
“苏窈。”魏京极突然抬了下眼皮,叫她名字。
苏窈停下,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叫上瘾了?”
苏窈懂了他的意思,收回手臂,端着坐好,双手摆在腿上。
被他这么一打岔,她原本想说了话也忘了,转念间道:“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忙?”
魏京极神色淡淡:“还好。”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魏京极不答反问:“做什么?”
“崇安坊里新开了一家戏坊,就在江心洲上,你要是有空,要不要去那玩玩?”
“你想去?”
苏窈点点头。
晌午的阳光照的能迷花人眼,她看见魏京极的嘴角似有若无地挑了一下,虽然很快抿平了,但他原还恹冷的神情舒缓许多,语气也闲闲的。
“这么大人了,玩心怎么还这么重?”
“你前段时间还说我小,怎么现在又说我是大人了?”他浑身状态一松弛,苏窈也没那么拘谨了。
魏京极朝她撇了一眼,收回来,吐出三个字。
“不小了。”
“那你去不去?”
“去。”
苏窈高兴了,便站起身,弯腰朝他腰间伸出手。
细软的手指一碰到敏感的腰,魏京极仿佛浑身过电,身体有片刻僵硬。
薄薄的眼皮往压下,他语带探究。
“你干什么?”
少女在他面前弯腰屈膝,一截雪白细腻的弯月锁骨深凹,愈显往下弧线,手指轻巧地摆弄他的平安符。
苏窈没回,她神态自若,把他的平安符解下来,放入盛华做的锦囊里,拉紧两条抽绳。
满意的笑了笑后,又伸手去替他戴上。
魏京极本想阻止,可又有瞬间迟疑,这短暂的一会儿功夫,已经失去最好的拒绝时机。
他沉默地看着她动作。
腰间似有一把刷子在轻轻的挠,余光瞥见大片嫩白肌肤,他默默别开眼。
苏窈忙活好了,站起身,微松一口气,盛华姐姐做了这么久,总不能让她失望。
反正魏京极与她也迟早要完婚的,她就在这中间当个媒人也不错。
“这个锦囊太子哥哥你还是收下吧,后日戴着这个锦囊去茶楼,说不定会有惊喜。”
魏京极闻言,眉峰稍挑,有种少年人的影子。
惊喜。
她为他准备惊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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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显贵遍地走,能拿下江中洲这块宝地,想必也非籍籍无名之辈。
魏京极到时,已被邀至位置最佳的雅座。
茶楼雕梁画栋,步步成景,从一楼拾阶而上,名家书法画作随处可见,开张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出现许多熟悉面孔。
右相嫡子柯荆,刑部侍郎之嫡次子李安,左监门卫中郎将张辙……此外还有不少世家千金结伴而行。
小厮门口候着,殷勤接了贺礼,又附耳过去私语一番,接着一道道探寻的目光落在三楼。
既来了这儿,这茶楼的底细早就被梁远摸清。
五皇子魏元,美人阁淑妃独子,深受圣人宠爱,这茶楼便是他名下的。
太子虽与哪位皇子都不曾交恶,可天家禁宫,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底下这些人大约在猜殿下来这的深层意味。
梁远为魏京极添茶,“殿下,可要去催催郡主?圣人今日抱恙,又命人送了不少折子来。若不及时处理,恐怕又得一宿。”
魏京极斜靠在椅背上,无视众多窥视,漫不经心推开窗,单手支在窗棂上,语气闲淡。
“不必。”
说完,茶楼下一辆马车停下,接着一双纤若葱白的手从里头探出。
接着是熟悉的双环髻,点翠金步摇,璎珞圈银链玎珰,肤白如玉,面如施朱,眉眼艳而不妖。
魏京极唇角微勾,长指分别撑在下颌和太阳穴处,就这么靠着窗看她。
可苏窈下了马车后却并不立刻进来,反转过身,朝马车说了什么,依稀只能听见她说话的语气矜软。
里面也传来一道女声,像是在回应。
接着马车内下来了盛华。
魏京极慢慢抿直唇角,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也停了。
苏窈接了盛华下来,正欲转身,一个男人却用扇子轻敲了下她的肩。
她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灿烂的刺眼。
段凛和苏窈低头说了什么,还特意用扇子挡了挡,接着笑起来。
苏窈听完后,白皙的脸顿时像煮熟的鸡蛋,盛华拉过她的手,佯装生气地瞪了眼段凛,带傻住的苏窈进茶楼。
进楼那一瞬间,苏窈似有所感,抬头看去。
正对上魏京极面无表情的脸。
她一顿。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
盛华拉着苏窈的胳膊,奇道:“怎么不走了?”
苏窈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她觉得魏京极似乎有些动怒。
“没事,刚才被太阳晃了下眼睛。”
她说的自然,段凛和盛华也未察觉什么不对,被小厮带至雅间后,苏窈有些怂的走在最后。
所谓长兄如父,很长一段时间,她对魏京极都又敬又怕。
如今她对他没了那心思,这种心态再度浮现。
梁远见这么多人进来,意外道:“微臣还以为只有郡主一人来,只管要了两副茶具。”
苏窈不敢看魏京极,笑道:“现在再让人添也是一样的。”
梁远笑笑,下去吩咐去了。
除苏窈外,盛华和段凛行了礼,各自寻位置落座,苏窈坐在魏京极的斜对面。
门被关上,只有侧面一层珠帘隔断,往下可以看到戏台和拍手叫好的茶客。
苏窈怕热,便叫人将帘子钩起,往下一览无余。
外头的声音嘈杂入耳,里间的沉默更震耳欲聋。
还是盛华开口:“殿下在这等了多久?可是等乏了?”
青年单手拎起酒壶,难得浑身透着股慵懒劲儿,眼角淡青明显。
他避开盛华想接过的手,兀自倒茶,一时间房里只剩茶水入杯的“哗哗”声。
段凛笑道:“今日日子好,路上遇到两个迎亲的,耽搁了些功夫,才令殿下在此久坐,不若以茶代酒,我等给殿下陪个不是。”
苏窈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自己哪得罪了魏京极,唯一的可能,估摸着是等久了不耐烦?
于是也附和道:“嗯嗯,段凛哥哥说的不错,太子哥哥.日理万机,难得清闲,我们却还让他在这等着,实在该罚,就以茶代酒自罚几杯?一会儿还要登船回去,酒喝多了误事。”
魏京极冷白手指正摩挲着瓷白杯身,不轻不重地抚弄,像是在把玩珍爱的瓷器,眼神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表情却显而易见的冷。
苏窈开口,他动作滞缓一霎。
三人轮番说完话,又叫人拿了海碗来,各自倒上三大碗茶。
喝完,梁远也叫人备好了酒菜,依次端上。
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苏窈坐在段凛身边,开始同他们讲戏,她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打量她,晦暗不明。
她知道是谁,但没有看去。
就像她知道魏京极是在生气,但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乱七八糟讲了一通,苏窈朝盛华使了个眼神,拉着段凛就要走,“盛华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要去我姨母那一趟,就同段凛哥哥先回去了?”
魏京极的视线落在她拉着段凛袖子的手上。
冰清,白嫩,细瘦的似乎稍一用力便能折断。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画面。
……
雷雨如柱,乌云翻滚,寝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等他听到动静,苏窈已经端着一支灯台,抱着他宽大的衣裳走来,长发凌乱,满脸是泪。
她回到京城许久,可下雨天还是会有梦魇。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单膝跪地,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为她揩去眼泪。
“害怕了?”
苏窈点点头,又哭着嗯了声,有自己的寝殿,再小的年纪都是一个人住,夜里若打雷,他会在她房里待到她睡着。
眼下她被吓醒,他安抚了她一会儿,将她抱去她的寝殿。
到了地方,他想松手,苏窈却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角,刚哭过的眼睛微肿,仿佛下一秒又要哭出来。
“你陪陪我好不好?”
他犹豫片刻,跪上榻,隔着被子将她抱入怀中。
那一日也是他母后和嫡兄的祭日。
圣人搂新欢登星台,全然忘了少年妻。
他被推上嫡兄的位置,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同游荡的孤魂。
孤家寡人仿佛谶语。
暴雨压折了几株树苗,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气连绵。
他将人哄睡着了,想离开,又被她牵住手,正想折返,苏窈却又磕开了眼。
她看清人后,突然拥住他,趴过去在他耳边道:
“刚才我做梦梦到你哭了哦。”
他愣住,少女抱他更紧,“以后不准哭了,我会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