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下了场雨,葱郁绿叶还兜着水汽,凉丝丝的风顺着窗棂钻入卧房,难得清爽的夏日,簇簇晨光被石榴树筛下,风一摇,斑驳光影便在娇美玉体上轻晃。
两扇缀珠云母花卉屏风相绕,以玛瑙角碟相连,上沿搭着尤带体香的梨白肚兜。
少女不着寸缕,俏立在铜镜前,螓首蛾眉,腰细腿长。
八名伺候的侍女依次退下,仅留了一名唤作白露的,她从彩绘朱漆立柜里拿出藕粉色的小衣,为少女系上,一双眼都不敢乱瞧。
乳母杨氏瞧在眼中,颇为满意,小郡主本就生得美,许是自幼用羊乳沐浴,摸了无数润肌盈体的秘方,从头到脚,每一处都精细养着,故才初及笄的年纪,胸.脯也白腻饱满。
外加那一身娇滴滴莹如珍贝的肌肤,莫说是白露了,连她有时见了都羞赧,只盼日后寻的夫君,需是个晓得怜香惜玉的才好。
白露伺候苏窈穿上一身荔肉白窄袖襦裙,在镜中打量一番,笑道:“郡主,这是京中近来最时兴的款儿,太子殿下与您许久未见,见您穿的这般好看去赴他的庆功宴,定然欢喜。”
苏窈原本在挑着蹀躞玉带,听到后一句,指尖慢慢停下。
刚及笄的少女天生楚腰,这束腰襦裙上身,愈发衬的她玲珑有致,乖糯如待人采撷的可口荔枝。
杨氏顺势接话:“小郡主,太子殿下今日得胜回朝,有些事,您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家中的那些宗伯,可不是好相与的,趁着殿下如今怜惜您,您该好好选选才是。”
双鸾棱花镜前,静躺着一支玛瑙翠羽镂金簪,苏窈小心翼翼拿起,放在手心。
这是魏京极离京前送给她的。
京中适龄的贵女,早有至亲家人为其择婿,她虽是圣人亲封的郡主,可也是孤女。
倘若她心中无人,倒可由族内宗伯做主成婚,只可惜十年前苏家满门皆丧,兄弟姊妹在她面前一一身亡,魏京极救下她,将她带回京城时,有些事便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不着急的。”
白露为苏窈拧了个双环髻,缀以金灿灿的玉兔闹蛾,正要上妆时,少女抬眸,眼中漾着微光,“梅花吧。”
白露笑:“梅花好,太子殿下就喜欢郡主上梅花妆,郡主上好妆,定能在宴上艳压群芳。”
艳压群芳么。
苏窈怔然,不知在他心里,她可有他心上人一半好看。
今日是魏京极代父亲征,率将回京的日子,圣人龙颜大悦,大赦天下,宫中大宴三日。
玄武大街一路彩幌高招,郡主府的马车一出来,便遇上了太子的仪仗,苏窈闻说,稍愣了片刻,忙撩起卷帘。
入目是两排披甲将士,如两条玄龙侍其左右,严整肃杀。
茶肆酒楼上的姑娘们或绞帕,或羞涩而笑,一双双美眸随最前头的马车而动,沿街百姓喜极而泣,振臂欢呼,少年与伙伴为匆匆一睹激动的满脸通红,甚至有老者携眷匍匐哭拜。
“太子殿下此番大败木尔真可汗,东瓯府六部率众投降,自此夷狄之乱皆平,只待列土封疆,从此天下奉周!太子殿下开万世之太平,必当流芳千古!彪炳史册!”
“我等何德何能,竟能与殿下同朝共生,愿苍天庇佑,保殿下一生无虞!”
“天佑我大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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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列的明黄宝盖马车内,端放着一张紫檀木翘头案,案上随意摆着一柄剑,泛着冷光,兔子模样的剑坠旁有一白瓷碗,当中剩着些补药残渣。
……
床幔轻晃,少女娇艳欲滴,幼白脚踝搭在床沿。
被翻红浪,巫山云雨难休。
细细的啜泣声贴着洇湿被褥,似痛苦又难耐。
她额前的三瓣梅花似也与红唇一齐翕动,媚人的紧。
……
马车外欢呼声震耳欲聋,魏京极缓慢睁开眼,眉骨轻拢。
帘外日色朦胧,不似方才光怪陆离。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齐将军听到动静:“殿下,可是伤口又发作了?”
“无妨。”青年往下压了压眼皮,待瞧见小案上的药膳补药时,清冷眉宇间轻皱,掩不住的倦懒与明显不耐的神情,却仍不损与生俱来的贵气。
过了会儿,魏京极才曲起一条长腿,剑鞘挑起帘幔,悠声道:“到哪了?”
“回殿下,已进了玄武大街,再有半个时辰便可入宫,您多日不曾合眼,还可再休息些时辰。”
“嗯。”
街尾,苏窈从马车里下来,站在包子铺前的台矶上向前望去,可惜人头攒动,连铺中店家都挤进了人群,当了甩手掌柜。
她只能看到魏京极的马车离她越来越远,驶去的方向是那巍峨成群的殿宇。
那座碧瓦朱甍,戒律森森,象征着天家威严的皇宫禁苑。
魏京极生在那,长在那,日后也会成为大周的天子。
“真远呐。”她轻声说。
白露接话:“不远的郡主,咱们等太子殿下的仪仗走了,一会儿就能入宫了。”
苏窈不吭声。
魏京极生来金尊玉贵,可年少时也意气顽劣。
未被立作太子时,他喜穿一身劲装,将腰和腕口束紧,少年纤薄的骨骼于她而言亦显得高大挺拔。
郡主府僻静遥远,她初入太学,路上害怕,魏京极便等她一起回家。
有时魏京极意态散漫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有时马鞭虚击,懒洋洋拽着缰绳,等烦了便拿门口梨树练箭,有时生气了,便朝她慢悠悠的笑。
手掌温热,没好气的摁住她的头,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与无奈。
“夫子好坏不分,罚你你不知逃?”
苏窈原还胆颤心惊,听了这句,杏眸睁的圆圆地看他。
魏京极又道:“横竖有我在,无人敢欺你。”
寒来暑往,风雪无阻。
意气风发的少年渐渐长成了如今清贵淡漠的青年。
她习惯了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目睹他失意众人推,目睹他被册立为太子,也目睹他年少心动,敛了笑意将心仪之人护在身后。
苏窈胃里泛酸,类似失落的情绪在胸口发酵。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声聚之地鼓乐齐鸣。
太极殿外日悬中天,圣人与一众皇亲国戚站在殿前,苏窈和一众女眷随礼而立,正中央的空地,数匹骏马绕着起舞巫女奔走,铁蹄动如雷电。
鼓声震天,头戴红缨盔的士兵持戟刺天,被血气浸染的兵器侵入热风,迎面仍有丝丝血腥味,巫祝舞姿诡奇,高唱祷词,向高台伏拜。
高台上的青年玄甲银冠,睥睨冷然。
台下身经百战的将士,目光炙热如膜拜神祇。
那是他们生死相随的将军,也是周朝未来的天子。
魏京极。
不知从何时起,苏窈发现她总是这样远远地瞧他,中间隔了无数人。
转念一想,其实本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若魏京极没有可怜她,将她带回京城,甚至是日后魏京极要与她疏远,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远远瞧他都做不到。
只是从前不觉,今日相见,她才感受到了,什么叫云泥之别。
酒过三巡,面生的官家小姐目含惊艳的打量苏窈。
“那坐的是谁?怎的家中一个长辈都未来?”
“你小声些,那便是太子殿下十年前在圣人面前,亲讨来封号的‘永嘉郡主’,太子对她比对宫里的正经公主还好呢。”
“她便是苏窈?!”
“对,正是前司马大将军苏哲安之女,苏家一门忠烈,家中数位儿郎战死沙场,原剩了些老弱孩童便已极惨,哪知十年前遭人报复,血洗了苏家,苏窈本还有些庶出的姐妹作伴,那群鼠辈竟连女孩儿都不放过,太子带兵赶去时,只剩下苏窈还有一口气。”
“当真可怜,怪不得殿下如此怜惜她。”
“……”
白露往后瞧了一眼,那两个说话的姑娘立刻止了声,苏窈拉住她的胳膊,轻轻摇头。
白露想起杨氏说过的话,犹豫着凑到苏窈耳边。
“郡主,太子殿下已行了冠礼,迟早要成家的,成家之后,太子妃若是能容人的,便不会在意太子待您好,若是……郡主,这宴上来了不少才俊,您若有瞧上的,该和太子殿下知会声,如今借太子的便宜,嫁个好郎君才是重要的,久则生变呐。”
苏窈近些日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正想糊弄过去,却听得一道悦耳的女声。
“阿窈妹妹。”
唤她的少女穿一身浅绿色襦裙,清雅别致,面容姣好,走近了,方朝她嫣然一笑。
苏窈目光微顿,起身行礼,“盛华姐姐。”
盛华是令国公盛元之嫡长女,母亲是河东裴氏女,父族世代簪缨,久继昌盛,身世极为显赫,她也自小聪颖,虽生在大家族,性子却不古板,大方雍容,不拘小节。
若是其他贵女,苏窈不会这般在意。
可盛华是不一样的。
若魏京极对她像妹妹一般好,那待盛华,便带了些男子对女子的好。
“快别向我行礼,我今儿可是有事要求你的。”盛华握住她的手,将她带离了宴席,到了一处假山,盛华才关切道:“我听说殿下此番是带了伤回来的,因此一早备好了药油,是我舅舅千里迢迢托人寻来的秘药,你可能想法子见着他?”
苏窈的那些情绪顿时消失不见,紧张地回握住她的手,“可是真的?”
少女着急起来,漂亮的杏眸迅速泛了红。
盛华微愣片刻,点头,“真的,是他在信中说的。”
苏窈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更担心魏京极的伤,便吩咐白露去寻梁远。
梁远位居太子舍人,总理太子府事务,苏窈与他颇为相熟。
园内鸟语花香,暑气却也逼人,苏窈怕热,就站在太湖石假山旁躲日头,借着繁枝泉水清凉,盛华静不下心,顾不得日头毒辣,寻了个视线畅通处等着。
魏京极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苏窈。
少女梳着双环髻,额心梅花妆嫣红姝丽,荔色襦裙娇糯可人,似乎又长高了些,可大约也只到他的胸.前。
夏日群衫薄而清透,显出玲珑身段,苏窈露出来的肌肤如梨蕊皎嫩,微微睁大的杏眸水润,像是受不住热,娇气地噙着水雾。
他突兀地想起马车上的白日梦。
脚步生生顿住。
苏窈先是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抬起眼后便移不开了。
青年晒黑了不少,剑眉锋利,眼眸狭长深邃,此时换下铠甲战盔,高束着的马尾带回几分少年气,愈发俊美英气,信步而来时,马尾尖似也得了淬炼,隐含凛冽。
一身绛紫色祥云纹锦服,笔挺修长的腿被长靴勾画,贵不可言。
一枚破旧的平安符在他指间一转,魏京极懒倚着墙,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慢吞吞地挪开,声音又闲又淡。
“怎么还有一个?”
盛华见着了人,喜不自胜,将苏窈一个人抛在身后,小步走到了魏京极面前,未行礼便笑着与他说话。
苏窈张开的嘴渐渐闭合。
魏京极没有制止盛华,反低头看向她,露出的半张俊脸颇为愉悦。
心里像是打翻了醋,酸涩感自心口蔓延。
苏窈下意识低眼不去看他们,假装赏鱼,恹恹地扑着团扇。
过了会儿,那细碎的交谈声才慢慢没了。
苏窈悄悄抬起眼皮,猝不及防对上魏京极似笑非笑的视线。
不知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