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家这边得到确切的消息之时,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当真?”
宋夫人面容难掩惊色,急忙追问道:“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能作准?”
宋玉章此时情绪也有些复杂,缓慢地点点头,“应当是真的,儿子昨天离开徐家时,正巧瞧见内侍上门宣旨。”
“竟是如此!”
宋夫人不由得念了声阿弥陀佛,满是庆幸地道:“还好还好,还好咱们已经跟他家退了亲事,沾上那件案子可不是小事儿,若是连累到咱们家可怎生好……”
这门亲事本就不相配,当初公公替自家女儿定下的时候,她就百般不愿,可拗不过长辈们,好在如今顺顺利利地退了,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想到这里,她忽然开口,压低声音问儿子,“对了,大郎,徐夫人说的那五箱东西,你祖母怎么说?”
她自己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一茬儿的,当即就把她气了个倒仰。
不用猜都知道,用她女儿的亲事换来的那些东西,定然都被婆母拿去用了,就是不知道是打点自家相公的仕途更多,还是二房那边更多。
宋玉章犹豫了片刻,才道:“祖母只说知道了。”
回想起祖母说话时面上的轻描淡写,还有嘴角的嘲弄,再想到还在宫中没有回家的父亲,他隐隐约约生出几分猜测——
见母亲还在念叨这件事,他皱了皱眉,主动换了话题,“母亲,阿芙好些了吗?”
也是巧了,他话音刚落,丫鬟便赶来报,道小姐醒了。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欣喜,急忙赶了过去。
他们进门的时候,宋芙正靠在大迎枕上,安安静静地听贴身丫鬟说话,说的自然是这两天发生的事。
她本就生的秀美婉约,病过一遭后,清瘦了好几分,倒是平添几分窈窕楚楚。
她听着听着便蹙了眉,轻声问道:“你是说,亲事已退了?”
“正是。”
丫鬟还没开口,宋夫人的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我的儿,你总算醒了,可把娘吓坏了!”
对上母亲憔悴的面容,宋芙心下愧疚,“是女儿不孝……”
宋夫人哪里舍得责怪她,摆了摆手让下人们都出去,握了女儿的手在旁边坐下,耐心叮嘱起来:“阿芙,听阿娘一句劝,咱们家与东亭侯府的婚事既已退了,他们怎么样,就同你再无瓜葛了,今后也不必再提了。”
宋玉章也道:“母亲说得极是。”
然而他们这番话却没有立时得到回应。
片刻之后,宋芙却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二人,开口问道:“阿娘,阿兄,东亭侯府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宋夫人没想到女儿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面色微变,下意识想要隐瞒,又觉得没什么可瞒的,女儿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便点了点头。
“是,东亭侯府被牵扯到了雍王谋反案当中,被陛下夺了爵。”
宋芙瞬间脸色苍白,她强行坐直身子,手中帕子被攥得死紧,求助般将目光投向自家兄长。
宋玉章有些不忍,但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看女儿这样,宋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得气急,“退婚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你难不成还惦记着徐家那纨绔不成?你忘了他跟周家公子因为一个青|楼女子大打出手,让你在闺秀们面前丢尽脸面的事了?你昏迷整整两日,清瘦成这副模样,都是谁害的?!”
“阿娘,我并不是……”
宋芙想要辩解自己晕倒并不是被这件事气的,但却被自家阿娘强势打断。
“以后不许再提徐家任何人,你好好养身子才是正经事。”
说完这句话,她便站起身,带着儿子出了门。
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丫鬟端着清粥小菜走进来,轻声劝道:“小姐,吃点儿东西吧。”
宋芙没出声,视线怔怔地落在不远处。
丫鬟顺着看过去,只看到案几角落摆着的一对泥偶,虽然做工粗糙,造型却胖乎乎的,颇为喜人。
……
不到两天功夫,徐家人就收拾好了东西,方便携带的便装上马车,同他们一路,不方便的便托给了镖局,让他们运送到老家安康县去。
原本徐老爷还打算等两日,置办些东西再走,最后还是徐行之劝道:
“爹,虽然圣旨上没有给咱们家规定归乡的期限,但您别忘了来传旨的那位公公说的话,陛下恐怕并不乐于见到咱们在京中多待。”
听了这话,徐老爷这才作罢,委委屈屈地同意尽快离京。
见状,徐行之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对老父亲安慰几句,然后继续忙活。
也是在圣旨颁下来之后,等到从外祖家回来的姐姐徐行吟跟弟弟徐行安到齐了,一家子聚在一块儿,这才从徐老爷口中问出这场变故的原因。
“我就是跟他喝个小酒而已,哪儿能想到喝着喝着,那厮突然就开始骂起陛下来了!”
“这我哪儿敢听啊,登时就给我吓清醒了,连滚带爬从他府里逃了出去,连鞋都跑掉一只!”
徐老爷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满脸都写着晦气两个字。
他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沉默,许久没有动静。
半晌后,徐夫人崔氏才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道:“得亏你没听完就跑了,如若不然,咱们家可不是被夺爵贬回原籍这么简单了。”
“的确。”徐行之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罢了。”
崔氏摆摆手,语气中颇有些摆烂的意味,“事已至此,也没别的法子,该干嘛干嘛去吧,别忘了明日启程,早点儿起身。”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第一个出了房门。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各自散了。
……
翌日,清晨。
徐府众人出门之时,天上正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车已经等在了大门口,徐行之撑伞到跟前,刚要上车,却忽然发现原本在自己身边的人没跟上来,转身看过去——
徐老爷正立在台阶下,仰头看向朱红色的大门正上方。
那处原本挂着东亭侯府的匾额,如今却空荡荡的。
徐老爷看了好一会儿,内心苦涩无比,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缺了一块儿。
他掩饰似的揉了揉眼睛,走到儿子身边,红着眼说了声:“走吧。”
崔氏已经带着一双儿女上了车,隐约听到车外的声音,在心中叹了口气。
马车驶动,不多几时,便来到东城门处。
长长的队伍候在城门前,等着守门官兵检查后通行。
也不知怎的,等了好半天,都没轮到他们。
“奇了怪了,怎么排在我们后面的还先出去了……”
徐老爷的嘀咕声传入耳中,徐行之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见眼前情况的确如父亲所说一般,不由得皱起了眉。
守城的那几个官兵就像是看不见自己这一行人似的,只管让后面的马车和百姓们通过,看都不往自家这边看。
他略一思索,心中便有几分了悟,同自家父亲说了几句话,便弯腰出了马车。
“几位官爷……”
后面的马车中,崔氏也察觉到了不对,透过窗望过去,一眼便瞧见了城门口正在与官兵交涉的儿子,面上已然没了以往的张扬,不由得心酸不已。
彘儿今年也不过才十四岁,若不是家中突遭巨变,经历了世情冷暖,怎么会突然变得稳重懂事起来?
再看看身边的女儿和小儿子,她更是悲从中来。
她的女儿婳婳,正是姑娘家最好的年华,温柔娴雅,端庄持重,平时带她出门,都是被别人交口称赞的,却被家中带累至此,原本与忠勇伯府的议亲也无疾而终……
徐行吟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关切地问:“阿娘,您是不是累了?”
崔氏摇摇头,不想提起女儿的伤心事,便强笑道:“阿娘不累。”
马车中的对话,徐行之自是不知,他同这两个守城官兵说了几句话,听出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知晓自己的猜测没错。
很快,他从袖中掏出钱袋,递到对方手中,客气地道:“麻烦几位通融一番,这里面的就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几位官爷吃酒。”
他想得很开,自己已经不是侯府世子,甚至还是罪臣之子,连平民百姓都不如,对待这些人客气些也不碍什么事。
就当是花钱免灾了。
果然,对方收了他递过去的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就猜出里面银两不少,脸上有了笑影儿,说话态度也好了不少。
“徐公子,瞧您这客气的,方才实在是人太多,一时之间没顾上您家,可不是存心慢待您啊。”
“您别急,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徐行之笑了笑,没说什么。
解决完这件事,徐行之带着一身潮湿回到马车上,只想安安稳稳地跟全家人一块儿离开京都,并不想节外生枝。
什么原书剧情里那样坐在车辕上出城,然后被少年期男主注意到,在他心里留下痕迹之类的,还是免了。
花了钱开道,接下来自然顺顺利利地出了城。
终于踏上了归乡的路,徐行之也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却不料,他肩膀刚放松下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彘儿啊,我怎么觉着,你最近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呢?”
他下意识心中一紧,转过头对上徐老爷困惑的眼神,打了个哈哈,“哪儿不一样?”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就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以手作枕,照着原主的习惯嘚瑟地笑了下,吊儿郎当地道:“您是不是头一回发现,您儿子还挺有本事的?”
看到这个眼熟的并且欠揍的笑,徐老爷无语半晌,顿时觉得自己刚刚问了个蠢问题。
于是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跟他说话,然后开始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