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已走了许久。梅霖进屋熄烛,想再看一眼娘娘。
可帷幔后,却见她睁着眼,抱着一捧被子在胸前。
"娘娘,怎么还不睡。"
梅霖走近了,手掀开一角垂帘。
她没回话,呆呆的,好像只是望着天顶。
梅霖想一想:"太后娘娘来过,您想到白日的事,睡不着了。"
她说:“是…也不是。”
梅霖撩着锦帘的手,这时候攥了攥:"就算要罚跪,也该有个足够的理由。太后,不该不查清楚就罚人的。"
温昭柔缓过神了,抬一些眼:"梅霖。慎言。"
梅霖不语,舌膛里顶过一圈。
昭柔叹一口气,拉她手坐在被子上:"原先我不知道,你不给人看出来,却也憋了这么多话。"
忽然与她平视,撞进她眼睛,梅霖慌张挪开了视线:"……奴才只是觉得,娘娘您是什么样的人,太后娘娘,甚至皇后娘娘。从前在府里的人,他们难道不知吗?"
温昭柔笑笑。梅霖习武,袖子长年挽着,这时却耷拉着。她帮她挽好了,说:"就当,是我自己想跪,为那宫女跪了。"
梅霖不解:“为什么。”
她说:“若事情因我而起。我便没有资格说,和我全无关系。”
梅霖撇过头。
门磕住的声音惊醒了门口等的画箐,看见梅霖从里出来,连忙上前:"娘娘如何了。"
梅霖摇头:"不好。胡思乱想,也为那宫女难过。你怎么才回来?"
“……有事耽搁了。”画箐囫囵过去,长长叹了一口气:"小湘……也怨我。该看着她走的。"
梅霖皱了眉,鼻峰微动:"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只往自己身上反省。那宫女半夜的跪在门口,谁有空一直看着她。死了,没法跟她讨要说法。说实话,还怕是她自愿来害人的。"
画箐没想到她这样大的反应,素日都是寡言少语的:"人都没了,就别把这‘死’啊‘死’的挂着嘴边了。我随口感慨几句罢了。你却这么激动。"
梅霖冷静了些,眼瞥向别处:"只是可怜少了条命,倒是没什么。若还当真要为这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赎罪,我就无法理解了。"
画箐嚅唇,终是叹了口气:"梅霖,你与我们生长的不一样,想的不同。"
"我只是就事论事。不会因为混了条命在里面,就为怜悯模糊了判断。"梅霖的语调有些冷了,说过这句,转身下阶。
画箐望向她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夫人找来的这个人,对死亡,可说是毫无敬畏之心的。
十日。
算不上长。可也得一日一日的熬。
每日在寝宫里,焚香,读书,又熬过一日时间。被太后罚跪此事,在诸嫔妃里也是头一遭。满宫哗然。倒让人们知道了,皇帝对于此时处处顽劣的温家,原来这个态度。颐缘居偏僻又冷,她卧在床上养伤这段日子,宫里无人问津,也算意料之中。
唯一的好消息是,温平隽没真让打了三十棍。皇帝曾说三日后不见病便打,可三日后温平隽被请进宣政殿。皇帝言语敲打一番,放缓言谈,便让人带他回去了。整个过程中,温平隽双手被控制着,没一次开口的机会。
人们又不懂了。新帝登基匆乱,朝中不服的歪骨头一抓便是一把,温平隽绝是其中最厚最硬的一块。皇帝对着这些固派的世族,难不成,是个善待的态度?
画箐一路跑回暖阁告诉她,满脸喜色。
"娘娘,皇上,毕竟还是心软的……"画箐拿袖子抹一抹泪。
温昭柔听完,眉间却没有分毫的舒展。
她拉过来画箐,帮她擦着泪。待她缓过一些,询问起:"那哥哥,可允他回来了吗。"
画箐愣住:"这,没有……"
温昭柔浑身抽一口气,瘫坐下来。
·
禁足结束的最后那日,花楹忽然亲自到了颐缘居外。
画箐清早过来开门,看到她背身站在门外,未给任何寒暄的机会,花楹回过头来,微微地一鞠礼:"太后娘娘,请贵妃过去小聚。"
回屋去,温昭柔听见外面动静,已从床上起了。画箐赶快去取氅衣,开始为她打理。
没有特别的理由…太后,没有必要在禁足的最后一天急着见她。
望向窗外。花楹站在檐下,一个冷清的身影背对窗棂,映进她的眼里。
"太后,温贵妃来了,殿外头候着呢。"
清脆的鞋底声响起,花楹先进屋,向榻上的二人禀报。
太后唇边弯起些。瞥过一眼对面人的面色,转向花楹,说:"请她进来罢。"
对面坐着那人,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执棋落盘。
门重新被打开。花楹看过来她,眼里淡然:"贵妃娘娘请。"
她踏门槛,走进里屋。不觉,便放轻了步子……
从前,太后的对面,给她留着位子的。
现在她看过去,却坐了一个人的背影。
虽来这一路上,心里一直有着隐隐的不安。但到真属实确认的这瞬,背影撞进眼里,心中却仍难抑下翻涌起的勃慌。这时,看到了太后宽慰的笑容:"快些进来。"
她遂跪下叩头请安。
"昭柔。"太后唤了一声,却并未让她起来。
静中,抬起些眼……
她的头顶,就是与太后对执另一人:
自下盘上,天青墨色宽袍,衣摆垂于身侧。随意坐相。珠玉繁坠,金雕细琢系于腰间,晃过人眼——直至看到了那衣摆上整条金丝银丝盘起串连的金龙,栩栩如生,张狂于眼前。眼前一怔,接着,油生出几分怵。她心底里有个声音,仿佛是未化成形但模糊也能辨析轮廓的——能与太后同坐对执的,除了那一位,不会有谁了。
许久,听到太后一句含了笑的话:
"孩子。你来,先来给皇帝请安。"
她靠近他的那一处,再次跪下来,紧紧地叩头:"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
她从没有想过,再次见到刘洵,会是这样一个午后。
房内被夺去所有的声响,抑或是她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在头顶的人给出回应前,呼吸也被夺去了。她两手工整,低低跪着。
不知多久。终于,在肃寂中,她等到从头砸下的一句话,是淡淡的二字:
“平身。”
她站起。太后也开了口:"花楹,叫人再给抬个凳子来。"
直至坐下,她一摸手心,全是冷冷的汗。
"说起来,还总以为贵妃是刚嫁进的。细细想来,其实,也有两年多的光景了。"
太后便慢慢开了口。
没人应话。
她的声音再响起:"可惜了这些个日子。皇帝在外,还未能见过她。"
温昭柔揉着发凉的指尖,不觉看向皇帝,就听他淡淡说了句:"见过。"
太后没想到他会主动承认。一下吃惊,随后是意外的喜:"是见过的?"
刘洵有一下没一下拨弄棋碗里的黑子,眼底露些笑意:"虽说侧妃入府那日我走了,可从前,温大人早向我长篇介绍过。"
太后脸色一僵。
人是听过的。可那时温平隽的嘴里,定是些祝她和太子相配,百年好合的话。
"嫁予你,可不是没见过了?这两年里,皇帝不在,还好有贵妃,能常能来陪陪哀家。"太后迅速敛过神来。
——她忽然看过来,抬了抬眼:"孩子,先上来给皇帝奉茶。"
身侧,马上伸来一个茶托,正中放着盏茶。
这是要验她的规矩。
从盘子里端出,温昭柔能看到自己的手腕在颤巍巍地抖,心仿佛也跟着抖。细步走近,竭力稳住双手,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皇帝如此的近,始终屏着息。收回手,也留意了不敢将腕间的镯子磕住桌上。
退回身,乖顺地低着眼。也忍不住偷偷往上瞄。
她看到他伸出手,将茶托在桌上转了一圈。只看,却不掀开,眼里仍有笑意,说了句:"礼数做得很周全。温平隽,养教儿女有些心得。"
她听到熟悉的名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来,腿差点一软,冷汗浸了后背。
太后看她脸色一白,想人是自己叫来的,自然不忍:"好端端的,你提朝堂上的人做什么。"
"今日不提,以后便也不要提。"刘洵收回了手。淡淡笑着,留下这样一句。
温昭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温平隽刚刚被敲打,太后今日又安排她过来,这恰好撞在一起了。皇上恐怕会以为,她是过来求情的。
想解释什么。可攥了攥帕子,还是坐下了。
"今年寿安宫重新装潢一番。哀家虽不懂,可也看得出来,表面上是简了,实际,比从前哀家给先太后请安时的宫殿,用料要更细了罢。"
太后与皇帝开始闲聊。
刘洵落子,慢悠悠地道:"从前宫里上至内府局,下至木库里,皆有宁滢家里人。如今清算后发现不少亏空,已被贪了的,就拿地契抵债。宫里许多宫殿用料华而不实,恐怕还没宁家主宅的价高。之后,慢慢再重新装潢。"
太后眼里盈笑:"哀家也听不懂。不过你,向来严谨。"
她一叹气:"唉。也都怪先帝,偏宠太甚了些。"
刘洵眼里一暗。手停了下,继续落子。
温昭柔安静坐着,手合并放在腿上,两眼看得很规矩,好像在认真听他们说话。
实际上她目视前方,只是好奇太后和皇上的棋谁下得好。
刘洵再要落子时,她看出来,这步要是让他下了,太后再下错一步就要输了,瞳孔不觉微睁一些。
那只手却停在了半空。
她一抬头,刘洵看着她,眼睛里沉静。
她赶快敛了眼睛。
太后也快解围,笑笑:"这孩子。要你来随我们聊聊天的,怎么干坐着呢。"
她哪敢呢……她觉得,她只是干坐着一动不动,皇帝对她的恶感也快要满了。
她低着头,心里腹诽。
"干坐着做什么?"
忽然很轻和的男声。她抬头,刘洵唇边好像有些笑容。下一刻,从桌上扔了个东西给她。
够沉的。她睁眼一看,一个柚子。
"温贵妃也许不知道,太后很爱吃这水果。"他说。
"对,对。"太后一下笑了:"哀家很喜欢吃这东西。温贵妃,这是仙果司新献的,你就扒个,来尝尝罢。"
"臣妾遵旨。"
温昭柔的神情,竟有些复杂。
原本…太后皇上说话,她在旁边侍奉水果,很正常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想起两年前画舫游会上,皇帝也是像这样,笑眼盈盈地路过那位灵朝有名的智力匮乏的五皇子时,顺手给他丢了个柚子……就像,他刚刚掂了两下后扔给她的姿势一样。
现在,那位皇子应该还在某个府里禁足中吧。
她不禁冷寒。不知是为刘洵可能把她当傻子看还是为她可能继承的萧索命运。此时再看到太后向她点着头,满脸欣慰地笑容,她只能硬挤出一点苦笑。
太后…一定没看过,当年刘洵扔给五皇子柚子时的面容,有多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