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谁。这么晚了,怎么还敲门过来?"
吱吱呀呀的门响,梅霖将人放进来了。
"娘娘,求求您,帮帮臣妾吧!"大门一开,饱含泪眼的一人,怎么是陈美人。
温昭柔不得不收了泪意,怕教人看出来。先使眼色让梅霖把画箐带走,换如枝上来伺候。自己回头抹过眼睛,便请她:"赐座吧。"
她拿手帕捻捻眼睛,忽然哭泣:"娘娘,您说我俩,多么苦的命……"
刚一番变动,这话险扎进昭柔心里去,可不敢叫她看出来,生生收了泪意:"姐姐有什么话,便说罢。一径哭,眼要哭红了。"
"妹妹。按位份,我不敢这么叫你。可偏生,你是个年轻姑娘,你我这样姐妹称了,若有冒犯,贵妃娘娘,您要担待我。"陈梦央说着,又要跪下行礼,温昭柔忙拉住:"不敢当了。你既这样说了,哪有再让你行大礼的规矩?"
"好,好……"陈梦央泣着坐回去,"原有个事,不敢找妹妹帮忙。可除了娘娘,我实在是……"
温昭柔猜到她忽然过来,定是有事相求的:"你便说说。若我能帮,没有不帮的道理。"
陈梦央哽咽:"……妹妹是个热心肠,我一早知道……是我家里头的事。自幼带我的嬷嬷有个弟弟,充兵了几年也没什么机会。这几日,终于听说左司御率府上缺个看护的,嬷嬷左右打点不得,竟急病了。嫔妾想帮,可哪认得军里的人。便想帮帮她,嫔妾进宫后,她原就心情不好了。"
温昭柔没想到她开口便要这么大的忙,愣愣,只好先拍一拍她的手安抚:"姐姐说的我知道。但,我也不认得什么太子府上的人。"
"妹妹,你还不知道呢。"陈梦央从帕里抬眼出来:"你姐夫早给升了太子府左司御率,看办东宫。"
"这……"温昭柔眼中惊钝。
陈梦央看她的表情,是真不知道,并不是装的:"娘娘,就求求您,跟贺大人说说罢。"
她站起来跪下:"嫔妾求求您了!"
前一件事还未缓过神,忽然,又知道这么个事。此时陈梦央还跪在她身边哭泣,字字恳求。温昭柔的头脑直犯晕乎,一时千愁万绪往胸腔顶。阖了眼睛。
若贺聿,真担得了太子府重职。温宇这一走,往坏了想,便是生死难断。她往姐夫那处安排陈家奶娘的弟弟,这样查下来……谁都难辞其咎。
她心一横,也跪下把陈美人扶起:"姐姐,你先起。"
门外寒风呼啸而过。
小湘等着娘娘说完话了出来。窗边剪影,二人时而对座时而跪下,可见说得很激烈。
"小湘。"
忽闻有人唤她,画箐端着茶盘上阶。
"画箐。"小湘微微欠身,帮她一起,"要给娘娘们送进去吗?"
"还不。"画箐顽皮地一笑,搁在石桌上,小心端起一碗,递到她胸前:"你也喝些试试,这茶汤,暖身子的。"
"这……多谢姑娘!"小湘有些惶恐,手忙脚乱地接过来,喝了一口。烫得舌头一扎,可是热气轰隆隆滚进肚子里,通身都热乎了。喝完放下,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光,看向画箐尽是感激:"谢谢姑娘!"
"没事。"画箐笑一笑,端着茶盘进门了。
这碗茶汤帮她多撑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陈美人出来,小湘喜上去迎,她脸色却十分不好。看见她,疲惫道:
"你先回去罢。我要再等会。"
"等什么娘娘,这么冷的天。"小湘上去为她多披一层披肩,眼里担忧:"娘娘,您回去罢。"
"我不会回去的。"陈梦央抬头望望天,鼻翼抽动一下:"直到她答应我,我不会回去。否则回不了高贵妃的话,明日也是死路一条。"
陈梦央是下了狠心,今天跪着爬着,也得让温昭柔把这事应下来。
"娘娘……"小湘坚定了眼神,"我等着就是了。娘娘您先回去休息。贵妃要见您时,我再去请您。"
"你……"陈梦央看过来,眼里复杂:“只是,委屈了你。"
小湘摇头。想到什么,扶了碗茶汤到她口边,仔细道:"娘娘,您喝些再回去罢。这汤暖得很,奴才喝了,这会都不冷。"
"好。"
陈梦央走了,小湘跪在殿外。天寒地冻,石砖铺着层薄冰似的凉。
她慢慢感不到知觉……又一下觉得,身上似乎暖烘烘的。喘一口冷气,暗自庆幸。若不是哪碗茶汤,她恐怕都撑不到这个时候。
意识逐渐懵懂,快睡去时,被叫醒了:"小湘?"
她费力地抬些眼睛,勉强认出来,模糊的脸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不回去?快回去吧。"
画箐要扶她,被她拒了:"画箐姐姐,我不敢走。娘娘还在吗?"
温昭柔哭过一场,这会好容易睡了。画箐说:"娘娘已睡了,我也要回去睡了。你快回吧,娘娘不会答应陈美人的。"
"好……"小湘稀里糊涂应了。只记得画箐最后与她说:"那你快些啊。"
那晚,那女孩最后的一个想法,是这样冷的天,天上果然就没有星星了,好黑。
她倒在地上,面冲上,眼睛也冲上。直到第二日寅时,一个扫雪的太监发现了这个宫女。
·
冬至过后,可见的,白昼慢慢长了许多。
宫人们等待着天气回暖。但在冬至越来越远的日子里,仍是在更冷,更冷的背景下行进着。在藏着醒意的夜下,每一日寅时,是沉重的哀声,冒裂的红疮,和刺骨的井水。
这日,人们却忘了冷似的。盼望出门能碰个熟人:
"你听说了吗。昨晚啊,温贵妃宫门前,跪死了一个陈美人的宫女!"
"怎么回事?"听话的小宫女眼睛一亮,"快说,快说。"
"说是陈美人的宫女求见温贵妃娘娘,结果触了盛怒!温贵妃就罚那个宫女在殿门前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谁成想昨晚上风雪暴,那宫女,身子底又弱。这样跪着,竟就给冻死了。"
"再如何,也……不至于,都跪出命来了吧。唉,真可怜……"
钟碎殿内,燃起的炭灰在金炉噼啪作响……众人屏息,列坐左右。
一片无声,可心里都清。这会,已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除了陈梦央,堂间没人敢出声。她泪眼婆娑,手帕拈着两眼,断断续续的哭声不住从后堂传到前殿去——
"皇后娘娘。"
高水竹首先破开了沉默:"还不如,让陈美人先讲讲。"
也好。曲欢头痛,便点了她:"陈美人。"
"皇后娘娘……"陈梦央一把跪到殿中,悲戚哭了梁动:"小湘……小湘是嫔妾家仆,陪了嫔妾二十年了。自和我进宫,从不失礼数……"
她一转头,眼底湿红盯住了皇后下首的一个人,声音嘶哑:"温贵妃娘娘,嫔妾实在不知,她是触了您多大的怒,何以要她花容年纪,暴尸雪地,以死尝罪!您就是说出来,好让她,死也死个明白啊——"
字字戚戚,是想为她那宫女讨个道理。
见她哭得失态,曲欢的唇抿成一线:"谨慎仪举。"
她只得从地上爬起,跪着啜泣。
曲欢再看向另一人,沉声:"温贵妃,你作何解释?"
顷时间,诸人目光移过去。
温昭柔不响,搓在膝上的手颤了颤……许久,才说:"臣妾,没有让她跪在宫前过。"
"若不是贵妃下旨,为何那巡逻的太监说见小湘跪了整整半宿,一下也不敢起来。"陈梦央立刻哭着回话:"娘娘,太监还看到贵妃的宫女和小湘说了几句,不知是说了什么,小湘久久不起。也许,正是传了温贵妃的威胁之语也不定!"
曲欢眉心一紧:"那就传颐缘居的宫人上来问话!"
画箐被扯上来时,浑身抖成一个受了惊的猫,眼神躲躲闪闪,像是受到什么打击。
高水竹斜眼问她:"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这丫头也是家生的,没见过世面,连话都不会说了。"安谧看了皇后一眼,笑笑:"怕什么,你说了什么,好生地交代便是了。"
"奴才……奴才只说了,让她早些回去。什么别的,都没说……"画箐顿顿道,忽然连磕四五个头:"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明鉴啊!贵妃娘娘早早就睡了,奴才劝她回去,她也说就回去了。后面的事,贵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曲欢揉一揉头穴:"颐缘居里其它的宫人呢,审了吗。"
钟碎宫大宫女隐玉便出来禀报:"回娘娘的话,问过颐缘居上下,可都说昨夜里温贵妃娘娘没有下过罚跪的旨。"
"那宫女的死因呢,可出来了?"
"验尸房的结果,宫女,的确是被冻死的。"
"只有颐缘居中的人,没有其他的人证可做?”高水竹问。
"没有了,娘娘。"隐玉向她回道。
曲欢抿唇:"好了。下去吧。"
事情说到这,也就是如此了。曲欢搓一搓佛珠,不知该如何开口。死的是个宫女,这事再查,也问不出个结果。只是那陈美人一早在这,哭得肝肠寸断。该给她个交代:
清一清嗓:"虽然结果不如意。可这人死了,也不是贵妃的本意……"
"娘娘,"高水竹忽然开口将她拦住,眼锋一凛对向画箐:"本宫看这奴才嘴巴抹了油,还得好好敲开。"
说着就要下令:"来人,先拉她下去上刑。"
柳夭一使眼色,门外几人上殿就要将画箐往外拖。
画箐一吓,瞳孔睁大,身子已经被一把蛮力扯倒:"娘娘,娘娘不要啊——"
温昭柔傻了似愣愣坐着。这时候慌了,慌忙站起跪下:"皇后娘娘……"
"高贵妃,你这是做什么。"曲欢也有点发愣了,高水竹话可真快。
高水竹不响,朝陈氏默看一眼。陈梦央霎放了哭声:"贵妃娘娘,您若是心疼奴才,为什么不心疼嫔妾雪地暴死的小湘。她同我一同长大,那也是我家生的奴才啊……"
"温贵妃。"
温昭柔闻声。看到高水竹坐在位上,看向她,静静笑着,一双笑眼如刀锋般锐利:"仔细想想,若你昨晚睡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奴才敢假传你的旨,向奴才加报私仇也不定。耽误主子的事儿,这可是大事。最好,还是查清得好。"
"娘娘,奴才没有!"画箐使劲地摇起头,哭声求饶,看向温昭柔:"奴才真的没有——"
温昭柔慌得各种情绪一扫而过,此时眼底只有祈求,跪下看向上首:"皇后娘娘,嫔妾真的没下过什么罚跪的旨。画箐,她也没这个胆子的。求皇后娘娘查清,也别让她挨了一顿冤打!"
哎……曲欢偏开眼睛,她怕遭人看,因为她也犹豫。本身她从不会处理什么许多人的事,更不要说现在这个局势。
"那宫女,死得惨了些。"沈鹦忽然轻轻出声。
"嗯?姐姐,你说什么?"沈绒儿问。
沈鹦低声和她解释:"听闻人在受冻亡身前,常会有一瞬的失智。件件扒去身上衣物,仿佛只能感受到极热。所以,那宫女寅时被发现的时候,赤条条一人在雪地上。身上,已是空无一物了……"
她平静的声音,却刚好入了满座的耳。不敢语,心中皆惊骇,面容难掩不安。
"这一早的,把人们聚在这。就是为了一个死了的宫女?"
突然的死寂中,一个有些亮堂的声音一响。竟是盛华宫的主位杨蕊,头一回开了口。
陈美人霎时看向她,哭悲道:"杨妃娘娘。小湘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我家生的丫头!死状之惨,无更甚者——不明不白的,可也是一条人命啊。"
"宫女求见,娘娘自然可以不见。就是跪死了,有什么不明不白的?"杨蕊无所谓的语气,敲在众人耳里,激起一个惊骇。
曲欢张了张口。
杨蕊继续说:"死得再惨,那也是奴才的事。"她终于偏了些眼睛,一双凤眼懒懒地飘向陈梦央:"怎么,陈美人如此咄咄逼人的,是还要贵妃娘娘,给你赔点什么呢。"
"杨妃。宫女也是世家中择来品行端庄家族之后。怎么到你口中,就命如草芥了呢?"高水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杨蕊竟然不惧,同样回笑:"与其这时候嘴上存敬,倒不如在这宫女活着的时候,多将她当个人看几日。"
那边吵得不结,这边又吵起来。曲欢头嗡嗡更作痛。高水竹不知为何情绪高涨,硬要掺合进来。如今又和杨蕊起了争执。她出了阁便入府,府里都甚少管事。刘洵不在,也没什么事给她管。这会忽然教她一句话就决定一条命,她想不通了,她要下什么样的令,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呢。
这时候,沈绒儿坐不住了,觉得这满座怎么都抓不住重点:"杨妃娘娘,可现在也无法证明,并非温贵妃下的旨,雪地罚跪啊。颐缘居里宫人的话,能做数吗?"
杨妃看她一眼。
"行了。"曲欢声音一沉。
她一直捻着手间的串珠。台下皆等着她的回话。心里,却也是拿不定个主意……
此事说尽了。可大,可小……
她闭一闭眼睛,唤道:"隐玉。"
正午十分,白日高照。辽空里虚白的光,斜映过白玉须弥座之上瑞兽麒麟口中两枚利牙,映亮了雪地里高耸的曜黑剪边金琉璃顶。冷风萧萧而过,金鸾大殿,屋脊吻兽,沉寂于雪景中,庄严威重。
太监一路从钟碎宫跑到圣凝宫,冒风吹得双颊裂红,大汗直冒。
圣凝宫殿门敞开,疾奔书房,和门前手中抱着拂尘的公公耳语了几句。
公公的神情逐渐严整。待那太监走后,推开了书房正门。
金钉朱漆,雕梁画栋。书房以内,仅有一人。
正是灵朝当朝皇帝,前朝的皇六子刘洵。
“这事闹了多久了。”
这人慢悠写着字,听过禀报以后,头并不抬。
“皇上,从晨起就有了,一直闹到这时候。”
“闹这么些个时辰。看来是这口气,还没有出够。"一声轻笑。
"皇后娘娘拿不住主意。这时候,派人去询问太后了。"圣凝宫大太监李尚源,一一禀报上来。
刘洵手下的笔未停。待一会后,淡淡说:"这么点事,何必让太后烦心。"
"李尚源,你就去颁上一旨。让人将这口气出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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