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马车停在温家府前,已是近亥时。
月光柔和,浅浅在府前的石阶上淌下一路光。
门口迎笑的是个年轻面庞,柳叶裙,俏皮妆,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温昭柔探着身子撩开帘,认出这应当是打小就跟在母亲身边的丫鬟,唤画箐。
“昭柔回来了?”
一袭青云素衫裙,身量瘦长。许是听到叫唤了,一个妇人远远地从屋里走出来。
朝思暮想的身影,便在眼里缓缓地扩大了。
“……娘。”温昭柔喃喃道。
吕雪走过门,先点一下画箐的脑门:"你这孩子,瞧你高兴的。你也多年未见小姐了罢。"
"可不是,我也想小姐了!就是不知道,小姐还认不认得我?"画箐嗔道,亮亮的眼睛望向小姐。
温昭柔笑一笑,唤了一句:"画箐。"
"夫人,您看,小姐还记着我呢!"画箐瞬时喜笑,跳跃说:"夫人,我去厨房里盯着些菜,等少爷回来便能吃了,都是小姐爱吃的!"
"好。"吕雪微笑应她。
"娘。"温昭柔一双软目仍黏着吕雪身上,再唤了一声。
吕雪站定,眼底柔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左看右看,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累了吧。"
温昭柔喉头一紧,继而有暖热的东西流淌开来……"女儿不累。"
吕雪叹了一口气,说:“来,回家吧。”
昨夜到的匆忙,马车直截载她到御街上的一间客栈里,匆忙歇了半宿。
温府,却也是六年未进过了。
温平隽正坐堂屋中,等人回来。
多年未见父亲,遥遥地看见他,也要比记忆里更消瘦了。
温昭柔在门前一顿,缓然叫了一声:"……爹。"
走近时,借着灯火,看到他鬓边的发,竟已见了白。
温平隽有些从盹里醒过的迷瞪。睁眼,便见女儿已站在门前。
温昭柔挺挺跪下,给磕了一个头:"给父亲母亲请安。"
温平隽点头,眼眶也泛红,缓声道:"回来就好。起来罢。"
画箐给搬张新椅,扶小姐起来,坐得与老爷夫人相近些。
吕雪看着她,目光流转几遍,可不知该从何开口。感慨道:"娉婷玉立。我的昭柔,如今,也这样大了。"
温昭柔难免红脸,对母亲回笑。
一旁温平隽倒了杯茶给她,问:"可与太子见过了?"
温昭柔站起接过手里,说:"见过了。"
温平隽点点头,神情略显得疲惫:"可说上话了?"
她细细地回忆,太子曾让她给诗会拟题,恐怕也算是说了一句…便道:"算是说了……"
话音落下,见父亲沉沉地摇头,温昭柔心头一紧。
"虽说这趟,见不见的也都无妨,可你也的确是愚钝。"温平隽下评价。
吕雪不满意地拿眼觑他:"女儿刚回来半日,你这么急做甚?"
"罢了罢了。以后再说。休息去吧。"温平隽掸了掸衣袍,径走了。
温昭柔匆忙放下杯子,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吕雪走过来安抚她,眼里溢出些许疼溺:"好了好了,今去露一面也罢了。你累了,昨晚上也未歇歇。画箐将你从前那屋拾掇好了,待你哥哥回来,咱家里吃了饭,再好好睡一觉。"
温昭柔垂下眼。安静里点了点头。
夜里分外恬静,婢女提灯,引她走过长长的廊屋。檐下都挂着醒目的红灯笼,是离乡人归家的喜报。
府里仍是记忆中一板一眼的模样,没什么大的变化。绕过熟悉的佛堂,到她曾经的小院里,甚至花木的摆放,窗花的剪贴,竟都与记忆中相似。
引她来的婢女叫小玲,是个生面孔,实在会来事得紧。此时与她含笑介绍,这间屋,是老爷夫人心念小姐,叫她们日日清扫。五年了,没做过别的用途。
温昭柔从袖口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她手心里。
小玲顿时喜笑,马上又道:"奴才先给您打水去,让您舒舒服服洗个澡。"
说罢,便自觉离开了。
剩她一人在院中,静静立了许久。
等到吕雪带人进来时,温昭柔刚梳洗,躺在床上。
"昭柔。"吕雪推门。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又一个打滚起来:"娘。"
"来,"吕雪从身后领出一人,说:"这是梅霖。"
只见柳眉入鬓,神色冷淡,一位姑娘从门外进了来。温昭柔回来后,头一次万分的肯定,自己绝从未见过这个人。伸出右手:"你好。"
吕雪浅笑着将她打了回去,对梅霖:"也让小姐认一认你。"
梅霖给温昭柔道礼,神色仍是冷淡。仿佛天生那脸上不会带什么表情的。
吕雪拉过她的手,轻声地道:"是我于你外祖那里要来的,与你姐姐还是同门。身上倒有些功夫,往日有个照料。"
温昭柔心中瞬生敬意。香槐实在是个宝地,文教繁盛,也不乏藏的武学中人。温思月就曾在香槐山里习武,一身好本领。若说梅霖与温思月出自同门,那身上的功夫,自然是不必多说的。
吕雪拍一拍她的手:"以后,她便跟着你了。"
温昭柔再向她看去。这时的梅霖嘴角似是扯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一眼——被温昭柔一看,眼睛又瞥了别处去了。
一个半时辰过去后,宴食终于齐备。下人来禀,温家人齐聚到正堂屋中。
眼看着夜要深向第二日,时候再等不起。温宇却仍未回来。
温平隽茶杯一墩:"不等了!上菜!"
丫鬟鱼贯而出,精致的菜点布了满满一桌。
菜布得好了,温平隽还是不动筷。其他人看他的眼色,自是不敢动。
温思月也扶冯姨娘从房间里出来,看过满桌菜后,才发现温平隽和吕雪仍不动筷,便问:"父亲母亲何故还不用?"
温昭柔从座上走出来,帮忙扶冯姨娘坐下。
温平隽不语,只当一句风凉话吹过了。
温昭柔与温思月对了对眼神,想着因为自己,家里才都将晚饭拖至这个点钟,着实不安。壮了胆子,与温平隽道:"爹,娘,冯姨娘,您们先用罢。大哥这个点没有回。怕还要有些时候了。"
温平隽青着面容,疲惫抬了抬手:"你莫说了。"
过一会,他重新对吕雪道:"你吃罢。免得她们,也不敢动。"
这回,明火从屋里亮起,全家人围坐在桌前,来回间,只有竹筷碰撞瓷碗的声响。温昭柔在舫上顾着众人,没敢吃几口,此时正吃得下。温思月吃饭性急,几筷也见了底。
温平隽却仍是不动。
忽——大门外远远一阵马蹄声。
温昭柔马上放下竹筷,几人朝门口望去。
随门开,大步进来了一人。
远远地脸上便漾着笑,弯眉星目,天生讨喜的样貌。一身蓝袍步履生风,蓝色的系带将黑发高高绑起,正是这温家的唯一位公子,温宇了。
"我急着往回赶,还是来迟了。"他跳上台阶,进屋便解开了斗篷,直奔着温昭柔过来。手撑着椅背,这样低身一看:"叫我看看——不得了。我这妹妹,小时候便看出水灵,可也未料到,是这般的好!"
吕雪起身给他接过斗篷掸掸,一壁笑道:“你这孩子,不是月月往香槐去给你外祖送一回东西?不比我们多年未见,怎么也这样客套起来了?”
温宇笑眼回道:“这不是妹妹回府,咱家都处在这气氛中,我怎能落下这团聚?"
他绕了满桌一一问安,走动完全后才寻凳子坐下。期间,温平隽的眼睛一直跟着他,在他屁股着椅的那瞬,忽然喝道:“你这几日滚哪去了?若不是你这妹妹大老远回来,请不动你这尊佛。我看你,又要寻什么由头睡在外面!”
温宇并不在乎,闲声道:"爹,我自有我的事做。若要时时给你报来,一天都没忙处了。"
温平隽盯着他,字字顿声:"你权当你这个爹,是有闲,没事情做了,才会盯着你。我倒是想不出了,你有什么事好做?”他顿一顿:“你若安安心心呆在香槐几年考出个功名出来,我也省了给你操忧,盯得这么紧。"
温宇耸耸肩颈,再不回了。转头与温思月搭话:"大姐,你也回来了。姐夫真舍得放你?"
温思月叹下一声:"自然要回来。等昭柔的事结了,再回家去。"
这句说完,忽四下寂声。
冯姨娘在桌下掐了温思月腿上一把。
不提权当没有这个人。但谁不知,在这桌上的,只要提了这温思月的夫婿贺聿……温平隽立时,便会不虞。
只因当年,温思月不知从哪见了这山大王贺聿后,便非此人不嫁。温平隽不许,她便自己带了头纱,不要凤冠霞帔,不要婚宴父母,连夜上山去,红烛红床,与这贺聿成了亲。
气氛一时萧索。冯姨娘放下筷子,扭过身去咳了咳……回身后,极慢地开了口,语气里有些讨好的意思:"老爷。姑爷……前些日子去澄洲了。临行还与我说,回来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来拜访老爷,再好好地给老爷贺一贺寿。"
温平隽冷笑一声:"温家世代的宗亲,从那祖上铸桥的工匠,到几代朝廷里的官,却没有一桩与山头强盗莽夫打交道的交情。到我这一代,倒成笑话。我只怕他连盛安的城门都寻不见,不如免了他的安。"
一声刺响——人们看见温思月站起了身。
冯姨娘使劲在下拖她的手,却扯不动。温思月压一压胸脯,忍住情绪:“父亲何苦这样挑刺?”
温平隽未分她一眼,反问:“那山头的莽夫,便是这样教你,使你没了规矩的吗?”
温思月死死咬着唇。沉默一会,尽量平气道:"爹,女儿已嫁了人,今日回来,本也没有要提的意思。也希望您,能略略松口。"
温平隽听了不恼,哈哈大笑:"自然,这一根刺扎在我温府牌匾上,已够人指点笑谈了。到了这家里,你还用听我聊吗。"
温思月早知道,在贺聿这件事上,与他从来说不出什么理。在他固有的思维里,她就该如温昭柔一样,任受他安排。见谁,在哪嫁,何时嫁,都由他一手办了。
嫁去那年她就告诉自己,改不了他的另眼,大不了自己不待。好容易回来一次,这又掰扯两句,倒寻了没趣。
她道了句吃好了。未等人回话,放下筷,离开了堂间。
一室间。风声微弱,只有翕动门窗的动静。
众人身上都感觉到凉。
温平隽默在椅里,冷眼看着温思月走远的身影,胸脯一起一伏。冯姨娘向老爷告了歉,便拖个身子急急追了上去。
温宇看一眼爹娘的脸色,道了安,也想要安静离开了。
"站着。"
背后沉沉地一句令。温宇一激灵站直。
"门外跪半个时辰。"
"为什么——"温宇拔高嗓门。
温平隽沉着脸看他:"没给一声音信,回府就迟了半个时辰。都白守着桌等你,你成家的年纪了,可有个廉耻心?"
温宇的鼻翼翕动了两下。一句回话没有,走到门外。
一声闷响,是跪下了。
这会,又只剩了温昭柔一人。
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延开。吕雪动勺,给温平隽舀了碗汤,轻轻推过去:"你要罚他的。怎么又叹气呢?"
"罚,若是有用就好了。"温平隽说,"我是不知,该拿他如何了。从小,也没少他的管教。"
吕雪撇他一眼,也叹了口气,说:"你一管便是打啊骂的,最终能杀了他不成?总是这样闹啊,倒将他练得皮实了。"
温昭柔看到温平隽的手臂撑在椅把上,手背僵硬。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一时一时,如是一头愤怒的猛兽,却已然苍老。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威胁和凶气。他双眼茫茫望着前面,竟有些涣散。
她记得小时,父亲也是有些烈的脾气,可从未见过他这样。怒火过后,仿佛忽然在怒火中无助。只想要赶快压下火气,而不再有任何气力顾念其他了。
她悄然起身,将椅子推了回去,向母亲看了一眼。吕雪帮温平隽轻轻捏着手心,向她点了一点头。
正要踏过门槛时,却被温平隽唤住了。
不是训话,也无方才对温宇和温思月的任何一句中气十足。他声音没什么气力,甚至有些颓然的。
温昭柔心里一痛,像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下。
他看向她的眼里,说:"昭柔……你们这个爹,也得有老的一天。"
月镜高悬。
久别还家。原以为这第一夜,躺下就会睡得很熟。可翻过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埋着一天心底下的情绪,像是慢慢生出只爪探上来,挠了她一把。
她忽然想起傍晚最后拒了太子的邀请。忽然就觉得,太过莽然了…
闭上眼,她的眼前就会不断重复着今日的画面:黑寂的夜色,挠目的灯花,慌乱的人群,小厮朝她跑过来,问她时的笑脸……温思月背过所有人离去的背影。还有父亲最后,木木躺在椅里的身形。
蝉在窗外唤得凄咧,却是唯一的声响。
!
不知怎的,她感觉到仿佛有人站在那窗外。她赶快起身点了灯,移步到窗前,小心拿烛台照了一下。
"是我,妹妹。你这盏灯一亮,若真是坏人,反倒危险了。"熟悉的嗓音响起,窗扇从外推开…
借着火光,一张脸露出来,竟是温宇。
温昭柔把灯放在桌上,轻叹一声:"我累得糊涂了……倒是你……这样吓我做什么?"
温宇绕到门口走了进来,说:"我要走了。只与你道个别。"
温昭柔一怔,但一想,倒也不意外了。便问他要去哪。
"姐夫前日从澄洲回来,说沿河闹了大水灾。赵大人已经去了,可他手下能用的尽是些文人兵,路途远又偏僻,想来带不上几个。我想先去自荐,必要时候,能帮衬着些。”
温昭柔想不到他如此胆大,心里不免担忧:“可你一无功名在身,二要隐姓换名……他怎么敢用你呢?”
温宇说:“英雄不问出处!我一身学识——只要施展出来,他自然看得见人才。”
温昭柔不愿打击他。可如今这世道,不知出处的英雄,又谁会用呢。
"你不与父亲和母亲说了?"她抬头,问。
温宇默然。摇了摇头:"自然不说。父亲不喜赵大人,我怎么敢说。天高任鸟飞,我可不愿被他拘束住了。"
说罢,他张开双臂,浑身塌下口气般,笑了笑:"自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了。我知道这些日子里,爹和娘都忙活着你嫁人的那帮子事。也不知等我回来,还赶不赶得上喜酒。"
温昭柔知道,一定是拦不下他了。
她叹一口气,接着哥哥这个拥抱。闷着声:"那你快些回来。我也算不清,还有几日自由可享了。"
温宇看着她,嚅了嚅嘴,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直到他走到门口时,还是忽然回过头来,叫住了她。
"妹妹。我在盛安这些年,什么花语阁柳陌坊,寻欢作乐的地方,也算逛了个遍了。那些宫里的少爷们,谁爱去哪,谁去的最多……我也大抵有个估量。你若真要嫁,切莫伤着自己。"温宇很少这样看着她,眼睛里全然认真。
他的话音已落了,温昭柔敛着眼睛。烛火只映着她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许久,她才抬脸。对温宇笑了笑:"我记着了。谢谢哥哥。"
"那就好。"温宇微笑,朝她眨眨眼睛。
墨黑的夜幕里,他一身轻装,疾步离开了院子。来的时候没什么声响,走时也一样安静。
温昭柔在窗前始终目送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门外。
她若能知道,这一别,再见便是真真切切的六年。这最后的一见,她无论怎样也会将温宇留下。
那时候的他,眸色比这时看着她,叫她"妹妹"的眼睛要淡了许多——只遥遥的一眼,她便认出来,那双眸子里裹卷的许多,是与她认得的父亲的眼里太过相像的……疲倦。
但在那个时候,没人会再去责怪他了。天爷也知道这天翻地覆的六年里,没有人是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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