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朝四十二年。
晨起,九时。风和日暖。
惊蛰是风,是云雾,轻轻敲了这片地。
盛安,古往今来便是江南环抱的水乡一处。桥头江畔,船只悠然。岸上市集拥簇,女子佩珠翠花朵,衣着宛若仙人,罗绮飘香。
惊蛰在这,是百姓分外看重的一个日子。每年这时,皇帝就会提前颁布敕令:盛安城内外,宵禁连撤三日。今日举办画舫游会,明日又过花朝节,各乡的百姓都来凑这几日热闹。
一月前,太子殿下便吩咐书信:今日未时,请凡文人墨客风流雅士,皆邀赴画舫一聚,湖心亭赏灯。这座画舫,此时就停在了羲和桥边。
于是,满街香车宝盖,锦绣灯花。
春风拂柳,木生花堤。湖岸一墙绿柳的背后,有处不高不矮的木台。隔绝来往过客的喧嚣,倒显得清静。
快板声清脆地一响,原来是个说书的。青年面庞,黛青长衫依着骨身晃晃荡荡。不见花火点缀,锣鼓奏乐,仅凭他一张嘴,也留住台下这几面桌子。
台下迎面扑去几个大声的叫好,他讲的是他自编的故事:
"这灵朝啊,是个好地方。一方地出一个人物。乡下小儿樊知尧,晨起劳作晚难饱,人叹盛安财气旺,不如就去闯一闯;初入城中,门头四个大字:“郗”事宁人。定睛一看,是"郗"而非"息",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第一条规矩;再看右墙“ 赵木曲陈”,左墙“杨姜文沈”,再大悟,这就是第二条规矩;
而城南的林子里,只住两户,就叫他们“高户子”,“温户子”,林里养两只虎,全靠他们照看。把老虎养得肥美,小老虎更加肥美。樊之尧偶然途径,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护林二人发现,栗时惊恐不止,只怕少这一片会害整片竹林覆灭。温户子倾巢而出,高户子紧随其后,人追狗吠,吓得樊之尧抱头乱蹿,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哭爹又喊娘——"
天清云淡。台下随意摆着几只棕木圆桌,点心,茶壶皆散在桌上,一桌例有一份。
温家的女儿昭柔,六年前离了盛安,因着惊蛰才回,昨夜方到府。"说书"这事,原是个新鲜物,她也是第一次听,听得颇有兴味。
眼渐泛笑时,她心里一动,稍觑了眼身边人的反应。这是从小养大的规矩,唯怕在她没留意的时候,乐也会犯了人。
温思月隔把椅坐,脸色却并不好,透着些青白,抿着唇。
温昭柔便挨她近些,手剥着碗底的松子仁,闲聊似的:“姐姐,也不知怎的,我只坐这一会,腰就觉得困。”
"怎么回事,你日前可伤着了?"温思月回了神,问。
温昭柔忙说:"不是,不是。也许是昨儿赶路,坐了一夜的马车,这会还没缓过来。"
温思月看她一眼,回了身。
说书人妙语连珠,温思月就不声不响看着。可没一会,神情复又凝重。温昭柔不愿她不高兴,拉拉她袖子:"姐姐,我看对岸花街热闹。这说书听久了害人乏味,坐久了也腰酸。我们也去逛逛罢。"
温思月抿一口茶,说:“你倒是个娇命。不过半日马车,又将你坐累了。”
温昭柔便讨乖地笑,挨近她眼前:“这要怨我,惯得懒人的习性。难怪父亲送我去香槐,还告诉外祖说,要多向你学。可我原就愚,这些年,怕更追不上了。”
温思月哼笑:“父亲要你当的,可不是我。你这番嘴甜的功夫,倒是他要的。”
温昭柔顿了一下。依旧笑着,换了话:“那姐姐可去看吗?你看河岸红笼架那,还有人演以口吞火,人挤着人的,多有意思啊。”
“就在这坐着。"温思月说,"你可安生罢。明知这几日,家里上下热闹的,唱的都为你今儿这出戏。”
听她提这个,温昭柔脸一下子轰热:"不去罢了……"
见她面泛红,温思月反起了逗心:“脸红做什么。不过让你去个画舫,跟太子说两句话罢了,就当好好去玩一日。放心,他认得你是谁,爹早打好招呼。”
温昭柔一径地使劲低头,当没听见什么了。
温思月轻笑一笑。
一会,她又说回这台上去:“你可知,这说书的怎么了?别只剩你一人在这傻乐了。”
温昭柔果然不知,她只知姐姐听得不喜了。眨眨眼睛。
温思月添茶:"台上念的,这叫'官员令'。满口地编排你温家呢。你我听着玩玩,也就罢了。给爹听到了,怕是要气得不清。"
温昭柔眼里一怔,再不问了。
“我估摸这坐着的,等会儿都是去画舫游会。我跟不了你了,你便机灵些,跟着人家堆儿走,总不会有差池了。”温思月说。
她看昭柔趴下去睡,倒把头发睡得歪出一缕,伸手给她顺好,又摸了摸她的头。
温昭柔忍不过地反驳:“时间,还有地方我都知道。本也不会有什么差池了……”
温思月慢慢地说:“差池,自然是你我都料不到的坏事了。你十岁起再未回过盛安,到底生了些。我只怕你今日不顺利,爹和娘怪罪下来。等你上了舫,我也就安心离开了。”
微风将几叶岸边的垂柳送来,柔柔躺在桌上。温昭柔拾起一片,指间把玩起来。台上的剧目在谈话间换了,这会子只是传统的戏文。她心中有事,也没了听下去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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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未时,人潮,在陆陆续续往羲和桥涌。
桥边一座楼阁画舫,锦绣交辉,上饰有飞檐翘角,琉璃上彩,内有青幕遮门,雕镂金华。皆夺目幻彩,庄严非常。
来客们纷纷散落在羲和桥与画舫之间。停停走走,面上皆有春风意。闲谈时也猜测着,太子与其随行应该会晚些时候才到。却不知头顶上望,画舫三层敞轩内,早有贵客在此静闲幽卧,对弈良久了。
棋桌对坐的,是当朝太子刘锦峪,与大皇子刘渊。敞轩里,顶有遮而四面通天,内黄花梨茶桌与木椅数条。清风淡淡,花香悠悠,烘得惬意适宜。对弈的两位爷身后,皆站着些衣饰精繁的陪行在观棋,大抵,是些仕宦名家之子。
此时人们已在上舫。羲和桥间衫裙朵朵,嫣笑晏晏,细细的笑语直飘在棋盘上。刘锦峪指间还夹着棋子,可手,眼,心,是一样都不愿往棋局上落了。
"养心,莫善于寡欲……"
似只是嘴边呢喃的一句,可许是过于扎耳,还是悠悠飘进了刘锦峪的耳朵里。
他抬头一看。刘渊便敛下眼睛,再不说了。
这长皇子刘渊较皇上的二子刘锦峪年长十余年之久。对着这个大哥,刘锦峪多少还是存几分敬的,打量盘在他周身,面上只见得笑了:"大哥长居朝事,难得与我们同游。若有不适应了,大可以讲出来。"
刘渊指间一顿:"……下棋吧。"
未下几步,楼梯阁里走来一人,和善颜,笑眼睛,一面俊朗风流相。那笑与面相的相合,仿佛这笑里的盈盈合该嵌在这脸上的,是皇六子刘洵。他一见着太子,眉眼间愈发地有笑意了,说:"皇兄,这芸湘姑娘,我可请来了。"
刘锦峪眼里有了些波动,搓一下扳指:"人在哪?"
"船已去了。不过午后的日头大,姑娘说不急着渡河。估摸也得晚些时候。"刘洵道。
刘锦峪摇头,眼底见得笑意:"我只见她与我摆谱呢。倒也有趣,不过我的兴致会被消磨更快罢了。"
"芸湘"此名——刘渊先是疑心着自己,怎么从未听过,于是问:"这姑娘是?"
刘锦峪懒得为他解释,旁自有刘洵替他回话,连连称叹起来:"大哥,芸湘姑娘师从柳陌坊,属是位佳人,姿态可爱,抚得一手好琴。比宫中的画音阁,更甚风韵。"
在刘渊的心里,"柳陌坊"三字一出,后面话全然不必听。
他默了会,才叹声道:"我从前,从未与你们出来过……真是,唉……"
刘锦峪早有预料,他又要摆这苦相出来。一坨唉声叹气的脑袋,看来便冒犯。
刘洵倒笑意不减,出来应话了,还为太子解释:"太子常劳累,偶尔见个体己人,聊几句温话罢了,大哥勿要作真就是。"
刘渊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念叨念叨这几个弟弟。可也知说不得太子了,转念一想,便拿刘洵来教话:"六弟,你也是该成家的人了,大哥早教导你,这玩心要早收一收。如今看来,怎是一日未轻减啊?"
刘洵不以为意,笑容轻松:"大哥,怎得又聊到我。我这样一人,你也识得清。娶妻之事,哪时与我相符过?”
"有何不妥?你要如此继续虚度此生了?"刘渊眼眶一睁。
刘洵轻轻摆了两下扇:"我只苦于此生短,比不得半溪明月,一枕清风。左不过我所愿不离此,又何苦从旁自寻烦恼。"
话音未落,刘渊重新皱了眉——只因他看到太子爷,此时正急于拿眼神招呼着左右,那意思是叫人们都"好好听听"——气得愤慨,马上向刘洵:"甚么歪理?"
刘洵笑得坦然,但也转了话锋道:"自然,我虽是闲人一个,可也不敢忘记我是承了福的。若无几位哥哥在前朝事忙,也不会有我这做弟弟的几日逍遥可享,所以心里常怀感激。"
他单手握扇,手放在胸前,轻轻地一作辑。这两句讲得不急不慢,不顿不轻,倒使人很能入耳。刘渊一下忘了后话。
倒是刘锦峪,被勾起几分感慨:
"讲得好…讲得好。我这几日便发现,这几年,活得真是没有意思。每日匆匆忙忙的,还大多给别人卖命。还都是,不认识的人。回头一看,不知每日忙得是什么,却已心力憔悴,落得一身病。实际,净是些心病——”
讲到此处,他顿一顿,才又说,“如此罢。等芸湘姑娘来,请她先自去船下的散席坐一坐,也不必报得来历。这样旁人才知道,若论才情与姿态,她也是一点都不输的。"
刘洵面上受听,实际随意瞄着刘渊。
刘渊听完,憋着气从鼻腔里呼出来。忽想起旁边坐着的这个人,就问他:"路云礼,你出身草民,你如何看。"
刘锦峪也好奇这个人的想法,于是露出恻恻的笑,看过去:"云礼乃新科状元,自是有真才实学的,才能与你我同坐于此。那便也说说罢。"
路云礼唐突被点,有些慌乱,拱手就谈:"臣,本愚木。自幼所求,有布衣之暖,一室之睦即好。或能有伊人同我心,携手斑白之老。"
……
刘洵细细笑着。看他一眼,又看看刘锦峪。
刘锦峪心里就骂这路云礼,装腔作势不懂分一个场合,果真死读书的做派,难以成器的。但面上不显,只笑向刘洵:"你瞧此人,多迂。方得你多与他相教几番,往后才肯带出来了。"
刘洵是看这路云礼说话,面上似有恍惚意,怕早已心里有所属。便调笑他:"云礼兄,你莫要早早急了成亲之事。你可知,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你这样的风头有多大?我实不忍心,怕误掉了城中多少姑娘的芳心。便将自己好好留着。"
刘锦峪接过话微笑:"读书人的大病症了。路云礼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怕不是“病”中挑出的“病”?比寻常的读书人更要"病"得毒。"
后面一众人听了也哈哈附笑。
这是个玩笑话,可路云礼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反驳也不是,承认更不是。还好太子极快便对他没了耐性,一摆手:“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下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会是个长篇。求收藏么么哒。女主在宫外的故事线里所有出场人物就连那个说书的都对女主影响很大。如果担心记不住人名的话没关系,后面还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