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给祁昼明的那碟冰皮月饼当晚确实如容因所料想的那样,受了冷待。
东西递到祁昼明面前时,已是他用过晚膳之后。
看着眼前白瓷碟里盛放着的各色印着各种吉祥图案的圆胖可爱的月团,祁昼明随手捡起一个。
太过绵软。
他不喜。才要扔回去,却听下人禀明说,这东西“是夫人命人送来的”。
他遂又将其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片刻,而后轻“啧”一声。
她今日将小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就是为了这么个丑东西?
他将那枚月团又放回碟中,掏出帕子揩了揩指间方才沾染上的粉末,道:“端下去吧。”
后来容因才知道,前几日她在街上撞见祁昼明追杀的那人,名唤傅榕,是京中一名从五品官员。
那日他死于祁昼明手中后,殿中抽丝剥茧又细细查了几日。最后将他涉案的罪证及卷宗厘清,于昨日呈递了上去。
祁昼明也因此难得有了些许空闲。
于是他第二日一早没出府,去了一趟荣禧堂。
祁昼明到时,祁太夫人正命云溪为她念佛经。
她上了年纪,眼力便不如从前,经卷上的那些蝇头小字,她已是看不清了。
若想读些新的,便只能用这种方式。
祁昼明走到云溪面前,自然地伸出手:“我来。”
云溪才要将经卷递到他手中,却听祁太夫人笑着道:“不必了,今日就到这儿吧。你平日里忙得很,好不容易来我这儿一趟,就是为了来给我念佛经来了?”
她说完,云溪欠了欠身,识趣地拿着那卷经卷去外间书架上放好,又转身出去泡茶。
祁太夫人朝祁昼明招了招手:“来,仲熙,过来坐。”
祁昼明依言坐到她身侧:“祖母,这几日胃口可还好?”
他去西南办差时,经手之事都是机要。即便是家中亦联系不上他,回府后他才听说祖母大病了一场。
从年前冬日里开始,祁太夫人的胃口便一直不好,食欲减退的厉害。
郎中来瞧过几趟,也瞧不出什么,只说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方子也开了不少,可喝了之后人嘴里没味道,便更吃不下东西。
一日三餐是人之根本,能吃能喝寿数才能长久。
祁昼明为此忧心已久,每次来荣禧堂最先问的便是这句。
祁太夫人笑起来,抬起手往桌上一指:“喏,你瞧。我方才还说呢,好久没吃着这么合口的点心了,我那孙媳妇可真是能干。”
祁昼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怔。
桌上那个莲花碟里盛着的,正是昨日容因做的那些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人您不知道,太夫人今早啊,就跟个孩子似的。分明已经吃过一个了,我叫云溪端走,她竟还不肯,非要再拿一个。幸好叫奴婢拦住了”,秋嬷嬷一边打趣着,掀了帘子从外头进来。
她走到祁太夫人身边站定,看向祁昼明,笑着说:“昨日夫人命人送来时还特意叫人叮嘱过呢,这月团是用江米粉做成的,不好克化,可不能多吃,想是一早便猜着咱们这老太太会耍赖了。”
“你这老泼皮!”祁太夫人闻言,转头嗔她一眼,眼中却全是笑意。
二人正说笑,祁昼明却忽然开口:“祖母,可否也给孙儿尝一个?”
祁太夫人一愣:“孙媳妇没给你那儿也送些么?”
“唔”,祁昼明鲜少感觉到什么是尴尬。
他摸了摸鼻尖,道“送了,就是没您这儿的多。这不是一时没忍住……”
这话倒不都是他信口胡诌。
容因送去祁昼明那里的,确实没送来祁老夫人这儿的多,起码那碟子里至少有两种色的月团是他那儿没有的。
祁太夫人和秋嬷嬷闻言对视一眼,俱是会心一笑。
秋嬷嬷道:“我方才还说呢,怎么今日您不帮着奴婢一道数落老太太了,原来是大人您自己也没少贪嘴。”
“那就给你尝一个吧”,祁太夫人努努嘴,示意他自己去拿。
祁昼明才抬起手,她却忽然又将他唤住:“哎,我可告诉你,可就只许拿一个啊。多了不许!”
当晚祁大人从外头一回府,小厮连忙将温热的茶水送到他面前。
才转身要走,忽听见身后传来骨节轻叩桌面发出的声响。
而后一道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昨夜那碟点心呢?呈上来。”
先是在祁太夫人那儿刷了一波好感,又满足了祁承懿的要求,甚至还因为与他一同被祁昼明那家伙罚了一个月扎马步而建立起了一点同甘共苦的“战友情”。
容因心里正美滋滋地准备好好享受几天安逸的日子,却没想到接着就遇到了一个“飞来横祸”。
入夜后,碧绡才替容因卸了钗环,准备回去歇了,忽听见外头那扇格子门发出声响。
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她与容因俱是一惊。
平日里,这屋子除了她与容因,也就懿哥儿和青松那两个孩子来过。
可如今天已经黑了,即便是他们,也该先在外头探问一声才是。
万不会像这样直接推门闯进来。
容因眼神一凛,示意碧绡屏住呼吸,侧耳听了片刻。
那脚步声并不轻盈,说明应当是个男子。
那便很大可能不是府中的下人。
即便是,也是心怀不轨的恶仆。
容因动作极轻地从桌上捡起一支方才碧绡从她头上取下的发钗,藏在袖中,而后转身去了床榻边,取了一只质地十分松软的棉枕,躲去了床尾与左侧靠门那边的落地罩之间。
近了,
更近了。
容因攥着软枕的手已经握出一把冷汗。
她屏住呼吸。
忽然,一道长长的暗影投射在屏风上。
而后,露出一点黑色的靴尖。
容因一个箭步,抬起手用力地把软枕朝那人面上按去。
而后大喊一声:“碧绡,快从那边跑!”
说完,她率先向门口跑去,可谓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然而没跑出几步,她便忽然觉出一丝丝不对。
只因整个房间里并没再传出第二人的脚步声。
然后,她听到碧绡弱弱地唤了一声:“夫人……”
再然后,她便再一次被人像拎小鸡崽子一般拎着脖颈……拽了回去。
这感觉,似曾相识。
容因:“……”
她今儿是又忘了拜哪路神仙?!
容因一脸讪笑的被人按着肩膀转过了身。
果不其然。
一抬眸正对上祁昼明那张这几日让她无时无刻不恨得牙痒痒的脸。
自从被他罚了扎马步开始,容因惊奇的发现,她现在看见祁昼明,心也不慌了,手也不哆嗦了。
甚至能冲上去“邦邦”给他两拳。
当然,仅限于在她主场的情况。
简言之,也就是,在她梦里。
瞧见她那双狡黠得像狐狸似的眼睛又骨碌碌地转起来,祁昼明挑了挑眉:“怎么?便是这么迎接我的?倒真是——热情得很呐。”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戏谑,容因深吸一口气,然后微笑着说:“这不是……高兴过头了嘛。”
她理亏。
也惹不起这尊大佛。
“哦?那这么说,夫人见到我心中很是欢喜?”他问。
容因一滞,但很快便闭上眼应道:“自然”。
生动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
只要能赶紧将这尊煞神哄开心了,别再给她新账叠旧账,他问什么她都会说好。
“那前几日的点心是精心准备了送到我那儿的,不是敷衍?”
“自然”,这次她答得飞快。
祁昼明唇角弯起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倒是识时务。
倘若没有方才这一出,容因此刻已然吹灯睡下,故而她身上仅穿了一身妃红色圆领绸子里衣。
同她说话间,因她下意识地微仰起头,祁昼明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她修长的脖颈之上。再向下,是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牛乳般白嫩的肌肤。
而她薄薄的一层衣衫下面,月光般凝白的颜色若隐若现。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又追问了一句:“难不成当真让祖母说中了,夫人盼望与我同寝已久?”
“自然……,什么?”
容因倏然睁开了眼。
她一双盈润黑亮的眸子变得滚圆,竟显出一点祁承懿那个年纪才有的纯稚可爱。
“大人您,今晚要搬回东院?”
一瞬间的惊诧过后,她又成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远不像方才那般鲜活有趣。
“啧”,祁昼明心底隐约生出有一丝没来由的可惜。
早知道当日便不那么吓她了。
他松开手,将另一只手臂轻轻扬了扬,向容因示意他臂弯里夹着的被褥。
容因这才注意到,他还带了东西。
她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说的是真的?
那她今夜要怎么才能睡着?
直到祁昼明开始自顾自地将被褥在床榻上铺展开来,并吩咐碧绡“可以离开”时,她才缓过神来,语无伦次道:“大人不是厌烦我么?怎么今日……”
祁昼明的手一顿,转过身来,笑觑着她:“厌烦?夫人何出此言?”
不等容因答话,他又看一眼还分毫未动的碧绡,唇角依然挂着笑,可眼神却冷下来:“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么?”
“大人……”,碧绡看一眼祁昼明,再看一眼容因,左右为难。
她自然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可是大人如此架势,摆明了是今夜是非要睡在此处不可了。
这该如何是好?
容因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对碧绡道:“无妨,你先出去吧,倘若有什么事我自会唤你。”
祁昼明闻言,嗤笑一声,却没说话。
短暂的寂静过后是一阵细琐的脚步声,最终又随着“吱呀”两声轻响,消失不见。
整个内室再次归于沉寂。
期间容因几次试图开口,但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劝他离开,只好安静地立在原地。
祁昼明忽然大马金刀地在床榻边坐下来,幽深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向她。
昏黄的烛火影影绰绰,她缎子般乌黑稠密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整个人越发显得身形纤细婀娜。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似有点点光亮。
不光眼睛,人好像,也是漂亮的。
他幽黑的瞳仁里,隐约显露出她柔美的轮廓。
直到她被看得有些羞窘,忍不住缩了缩藏在鞋袜中的脚丫。
他忽然轻笑一声,向她伸出手:“夫人,过来。”
那笑里,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邪气。
容因心尖儿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