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阵水声过后,乔五将手中的铜盆放到桌上,把提前备好的方巾递到祁昼明手中。
眼下铜盆里的水瞧着十分干净,可实则乔五已经换过六次水了,此刻房中却仍旧隐隐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
乔五偷偷觑一眼祁昼明脸上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除却脸色苍白了些,已与平常无异,才放下心来,调侃道:“大人,您方才那么吓新夫人,也不怕给人家吓跑了?我瞧着您这位新夫人胆子也小得很呐……”
祁昼明闻言,掀开眼皮睨了他一眼,淡声道:“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乔五并未因为这句话而露出惧色,反倒继续喋喋不休:“大人,我说真的,这夫人呐就是得宠着、护着的,可不禁您这么吓……”
“滚”,祁昼明忽然侧过身,一脚踹向他,暂时止住了他的聒噪。
这一脚虽已刻意收了力道,可仍旧踹得乔五龇牙咧嘴。
即便如此,乔五嘴上依旧不肯吃亏,才消停了片刻便又一边揉着方才被踹的部位一边埋怨起来:“大人,您要踹也不能踹我屁|股啊,这要是叫人知道了那多丢人?我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本来想跟您一样讨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就已经很难了……”
话没说完,见祁昼明又抬脚,他连忙见好就收,端起铜盆便溜了出去,蹿得比耗子还快。
房门阖上的一瞬间,乔五忽然回转过身。
他看着眼前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门板,像透过这扇门看见了里面的情形,眼底的忧虑像化不开的阴云。
方才他如此费力地在大人面前卖弄口舌,也不过是想让他能忘记今日的情形一时半刻而已,即便他知道效用可能只是微乎其微。
今日的事谁都不曾想到,怪只怪那姓傅的太过不知死活,竟敢说出那样的诛心之言。
今日这个已不知是他们寻到的第几个人了,当年的卷宗却至今都没能找到。若再这么继续查下去,被人察觉端倪是迟早的事。
想来大人也早已是心急如焚,否则今日问话时便不可能让那姓傅的钻了空子,险些逃脱。
大人心里,应是十分不好受吧。
乔五走后,整个房间忽然变得死寂。
祁昼明闭目静坐在罗汉床上,坐了许久,安静得仿若一面塑像。
外面的日光穿过户牖洒在他袍角的金丝暗纹上,一直蔓延至他如墨的鬓发,铺出一团带着暖意的金色光斑,却又如此恰好地被那些墨发遮挡,折射成半边幽深的暗影。他的侧脸隐藏在那阴影里,苍白如同鬼魅。
半明半暗,形成一种奇异的俊美。
可从闭上眼的那一瞬开始,祁昼明眼前便不是空荡荡的一团漆黑,而是一道道血红色的暗影,像阴魂不散的鬼火,将他围困其中。
他却仿佛早已经习惯与它们共生共存,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就这么枯坐了近乎半日,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去,室内的光线被尽数吞没,与屋外几乎融为一体,他才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之中睁开眼。
那一瞬间,他眼底涌动着难以说清的情绪,神色复杂。
半晌,他忽然抬起左手,一副仔细端详的模样,而后拇指与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像是在感受些什么。
沉默片刻,他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有意思。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杀完人后闭上眼却能见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那张哭起来梨花带雨、格外能惹人怜惜的脸,再比如那双满是哀求的极为漂亮的眼睛。
可真是……会哭啊。
几绺墨发垂落,将他微勾的唇角隐没在背后,那张脸上隐隐流露出掩盖不住的邪气。
容因回到祁府时,意外地在门口见到了祁承懿的身影。
可今日所见实在太过骇人,她已筋疲力尽,甚至胃里还隐隐作痛,实在腾不出半点儿精力去应付这个小不点儿。
她示意碧绡直接回东院,但刚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喊。
“喂,你站住!”
容因蹙起眉,强忍下不适转过身去看他,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你……”,祁承懿对着容因端详了一瞬,忽然又迟疑起来。
片刻后,他轻叹一口气:“算了,你走吧。”
先生教过,不能趁人之危。
就她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他才懒得在这个时候找她的麻烦,没意思。
容因走远后,祁承懿却忽然又想起些什么,走到方才她站定的地方,有些懊恼地小声咕哝起来:“那些糖……还没来得及问呢……”
晚膳端上来时,容因一眼瞧见其中一道色泽红润的樱桃肉。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突然涌上鼻端,她一阵作呕,眼眶中顷刻间蓄满了水雾。
可她今日只晌午时吃了几颗糖炒栗子,眼下腹内空空,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平白虚耗了力气。
瞧她这副模样,碧绡险些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将容因扶到床榻上安顿好,她转身便向外走,准备去寻郎中。
一只柔软的小手却在这时搭上了她的衣袖。
容因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轻柔,嗓音却干哑得不成样子:“别去,我没事的,无需请郎中。”
“可您本就身子弱,这段日子接二连三地折腾,如今又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这可怎么行?”
碧绡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短短十日不到的功夫,她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原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更是不盈一握。
今晨服侍她穿衣时,碧绡还心里暗暗想着这几日定要想法子好好给她补补身子,却不想出去一趟又遇着这种事。
一时间,算上先前对祁承懿的那一份,碧绡在心底里连同祁昼明一并埋怨上了。
“碧绡,你听我的。我自个儿躺躺便好,你若真不放心,便替我煮些梨汤润润喉咙吧。”
容因无力地摆摆手。
这郎中不能请。
她们今日撞见祁昼明杀人办案,连个中细节都耳闻目睹,本就不妥。
若是回府后再如此大张旗鼓地请郎中,即便不被怀疑有泄露机密之嫌,亦难免惹他不快。
碧绡咬了咬牙,见她打定了注意,颇为不甘地转身离去。
这一夜,容因睡得极不踏实,反反复复地梦魇,梦里的画面与白日里极其相似,可又有所不同。
不知为何,梦里的祁昼明,并非如今威风八面、恶名在外的祁司殿,只不过是一个七八岁年纪、瘦小得可怜的孩童。
那是一个瓢泼的雨夜,在梦里,那个男孩就像今日那样,手中握着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它死死地插进了一个男人的胸膛,再利落地拔出。
鲜血飞溅,弄得他满脸血污,又被雨水冲刷而下,一直流到他脚边,变成一小股浅红色的“溪流”,他却浑然不觉。
每当容因惊骇地想要尖叫出声时,他便会似有所感一般,倏然抬眸,露出一双漆黑得几乎发亮的眼睛,直直看向她。
再然后,乖巧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那种诡异的反差,恐怖而阴森,让人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