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花绿萼晕晕沉沉睡了三日,靠着丹药续命,今日才勉强止住妖丹的裂缝扩大。
只是止住,无法修补,也无法修炼。
若是没有峰回路转的机缘,于大道恐怕只能止步于此。
花绿萼接受的坦然。
没有自怨自艾,醒来便出了厢房去寻奚浮玉。
长廊一片漆黑,天幕像极了黑色帐布,不见繁星,不见明月,空空荡荡,显得夜色有几分虚假。
好在院子不大。
花绿萼在隔壁的隔壁找到了奚浮玉。
窗棂搭着厚重帘子。
他坐在窗边,没有点灯,只是放置了颗夜明珠在房间内,显得格外阴森,矮桌上煮着灵茶,冒着白雾蒙蒙氤氲水汽,添了几分暖意。
“醒了。”他说。
花绿萼这才大着胆子向他的方向走过去,小声试探,“多谢恩人相救。”
奚浮玉素手撩起帘子,露出外面繁华世界的一角,光影自缝隙溜入,将他分成两面,一面在阴影,一面在阳光。
对着花绿萼的那半边脸正在阴影处,侧脸线条利索优美,骨相极好,眼型深邃,看起来高深莫测,却又极为冷淡。
仍然是那扑面而来的阴森冷冽气息。
好似雨后的泥土气,潮湿寒冷。
花绿萼疑惑。
哪里来的光?外面不是黑夜吗?
奚浮玉没有过多解释,眉眼淡漠,声音也淡,“这里是凡尘,临渊城。”
花绿萼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临渊城是哪里。
天道并非第一次钦定“仙,魔,妖,鬼”四族帝王。
传言,万年前,天道钦定的玄苍妖帝陨落,妖丹遗落在临渊城境内。
她现如今妖丹破裂,倘若能拿到玄苍妖帝的妖丹便能修补裂痕……
太巧了吧?
刚好在临渊城,也太巧了点。
花绿萼满脑子都是“有阴谋”,面上则浮现出喜色,狐狸眼潋滟生辉,流光溢彩,虽是矜持却压不住的激动,“是临渊城呀。”
把小狐狸的傻白甜人设演绎的淋淋尽致。
奚浮玉放下帘子,重新没入阴影,墨发散落,皮肤雪白,唇瓣又红,漆黑的眼睛审视着花绿萼,整个人都透着说不出的病态感。
“我家在临渊城。”
花绿萼脑子有点懵:“?”
所以呢?
真的只是巧合?
奚浮玉:“我回临渊城省亲,你与我一同住在奚家。”
花绿萼:“??”
这不妥吧?
你省亲带一个姑娘?
花绿萼把语言斟酌了再斟酌,“公子救了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又怎好再叨扰公子?”
奚浮玉慢条斯理的沏了杯茶,他手指纤长如玉,随意搭着杯身,便是一副淡雅精美的水墨画。
水声潺潺作响。
花绿萼莫名喘不过气,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了脊椎,要恶狠狠地折断她骨头。
奚浮玉收了茶壶,水声停止,他撩起眼皮,眸色浅淡,“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我救了你,你便是我的。”
花绿萼几乎气笑了,“没有这么霸道的救命之恩。”
奚浮玉不紧不慢的反问:“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吗?”
他抬手,白到病态的腕间多了一条红线,是与她结契留下的线,“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腕间红光微闪,似是有无数红线缠绕在小妖怪身上。
契成。
花绿萼再次喘不过气,每一根骨头都缠上了线般,另一头挂在奚浮玉手腕,束缚着她。
她垂头看着手腕的红线——
这就是契约。
当奚浮玉说出“我要你……”的句式,契约就会生成,以对应花绿萼曾说过的“我愿意做任何事”。
至于何时契约结束。
这就要看天道了,天道觉得你还清了因果,红线便会消失,契约也随之结束。
玄之又玄的一件事。
花绿萼在心中叹了口气,倒是不后悔结契,只是有些厌恶束缚。
而且。
最重要的是,当时说出“我愿意做任何事”,这句话是在委婉暗示!情!色!交!易!啊!
小狐狸一整个无语住了。
为自己满脑子的黄色废料感到羞愧。
想想也是,出现的那般巧合,又来了玄苍妖帝陨落的临渊城,怎么看都是有大阴谋的样子。
花绿萼抿了下唇,“既如此,我便跟在恩人身边。”
“奚浮玉。”奚浮玉淡声提醒,“你可以唤我的名字。”
花绿萼从善如流:“玉儿。”
奚浮玉:“……”
他抬抬眼,墨色的眸子凝视小狐狸。
花绿萼皮这一下相当开心:“玉儿这会儿可以说‘我要你唤我浮玉’。”
契约过了天道,便是每一句都在消耗因果,奚浮玉自然不会浪费契约在这点小事。
他慢条斯理的收回视线,“随你。”
花绿萼唔了声,冷不丁又正经起来,“我要以什么身份与公子同住?”
奚浮玉还是说:“随你。”
花绿萼若有所思,“公子要在临渊城待多久?”
奚浮玉:“快则三个月,慢则十个月。”
花绿萼点头,默默盘算。
“仙,魔,妖,鬼”统称四族,所住的地方虽各不相同,但统称为“璇霄丹阙”。修仙之人所在的地界为“蓬莱境”。
这又统称为上界,凡尘则为下界。
上界一日,下界一年。
奚浮玉省亲三个月,于妖族境内来讲,不过两个时辰左右。
哪怕是一年,也才区区一日。
花绿萼耗的起这时间,正巧可以借此寻寻妖丹养养伤。
……
半刻钟后。
花绿萼随着奚浮玉出了房间——准确的说,是出了马车。
这三日所住的房子根本不是房子,而是马车内塞了个小天地。
大户人家啊。
慢着慢着。
花绿萼蹙眉,没在“蓬莱境”听过奚浮玉的名字。
况且,奚浮玉能带着她逃开大妖怪的追杀,境界明显超脱了修士的渡劫期达到飞升,怕是已经到了“天极境”。
凡尘灵气斑驳,想要达到天极境必然要在上界,可上界一日,凡尘一年,修炼到天极境得千年起步,凡间哪里还能有亲?
然后,奚浮玉对着明显是凡人的老夫人喊了声“母亲”。
花绿萼震惊望向奚浮玉。
千年老匹夫认五十岁老夫人当娘。
……真是浑身上下写满了谜团。
老夫人握着奚浮玉的手,眼眶止不住的湿润,温声问,“怎么回来也不提前和娘说一声?”
“你在仙城过的可好,有没有听师父的话,与师兄相处的可好?修炼的如何了?”
问题接二连三,奚浮玉一一答了。
花绿萼有些跑神。
往常她从学宫回来,大长老三长老总是问“修炼的如何”,然后拉着她比试一番,事后有批评也有夸奖。
向来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二长老也与她比试,只是更多的是像这位老夫人一般,嘘寒问暖,问问她在学宫的情况,问一问她有没有不开心,又或者遇到什么趣事。
在二长老骤然动手之前。
花绿萼从未看到她的野心,她每日都是喝茶看戏,无欲无求,享受生活,挂在嘴边最常说的话是“小殿下快点学成吧,到时候我这把老骨头就能好好歇歇了。”
哪成想一出手便要妖死。
小狐狸简直措手不及,逼到临头,哪里还顾及被背叛的情绪,如今回味,全是触景伤怀。
和妖丹破裂的疼相比也差不离了。
“姑娘?”
老夫人惊讶望着花绿萼,“姑娘怎么哭了?”
她刚刚只注意到儿子,冷不丁撇到自家儿子后面还跟着个女子,相貌昳丽,出尘脱俗,不似凡尘姑娘。
可这好端端哭什么?
是仙子不满他们忽略了她?
老夫人下意识的将花绿萼当做仙城中的仙子。
花绿萼没料到自己会哭,抿抿唇拿着手帕擦擦泪,“抱歉,老夫人,我与阿玉共感,他心中情感汹涌,到我这里便是泪流不止,阿玉果真是想家了。”
奚浮玉眸色不明的看了她眼。
花绿萼装模作样的擦泪,好不可怜。
既然说了“随你”,那她就随便编了。
老夫人:“何为共感?”
奚浮玉:“她能感知到我情绪罢了。”
老夫人这么一听,便是更加心疼儿子,只觉得儿子在仙城吃了不少苦,不然如何会“恸哭不已”。
当即就拉着奚浮玉的手,又是好一通关怀。
花绿萼当背景板哭哭啼啼。
之前是真哭,这会儿倒是装模作样,为奚浮玉表现几分,博博宠爱。
虽然对方可能并不需要。
“老夫人,表小姐来了。”有丫鬟笑着说。
老夫人擦擦泪说快请进来。
趁此机会。
奚浮玉与花绿萼传音,“莫哭了。”
那声音如玉石,清清冷冷,又似是蕴涵几分无奈轻叹,磁性十足,撩的小狐狸耳朵发痒。
花绿萼揉揉耳朵。
原本是试探奚浮玉底线在哪儿,他这会儿宽容的真是愈发让妖怪不解了。
老夫人给奚浮玉介绍,“这是你梁舅舅家的姑娘,梁月迟。”
奚浮玉:“梁表妹。”
梁月迟福了福身:“三表哥。”
奚浮玉在家里排行老三。
梁月迟好奇的看着这位传说中的仙人表哥,又注意到花绿萼,有几分惊讶:“这位姑娘也是仙子吗?怎么哭了?”
花绿萼没说话,还装模作样的擦着泪。
奚浮玉:“路上救的,不是仙子。”
奚景行忍不住插话:“那便是凡人了?”
他眼神虽然克制,但却比刚刚的收敛不知猖狂了多少倍,打量着花绿萼,笑问,“姑娘家住哪里?可是在临渊城受了什么委屈?”
花绿萼小心看着奚浮玉的神色:“祖辈在临渊城。”
并未瞧到什么。只是眉宇间隐约闪过一丝戾气。
快的像是错觉。
奚景行这就确信了,那就是凡人。
原本想着是仙子,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凡人,那实在是太好了!
临渊城可从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奚景行:“姑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奚景行侧身遮住花绿萼的身形,淡声道,“兄长,她与我同住。”
奚景行讪讪笑了,“这合适吗?”
姑娘没名没分的跟着他这弟弟,又是凡人,恐怕就是他弟弟在凡间的一场风流快活,还不如跟着他呢。
最起码有个名分。
他说,“浮玉要不要问问绿萼姑娘的意思?”
奚景行的妹妹,奚大姑娘奚满雪拿帕子掩着唇,娇笑着说,“姑娘与我们家真有缘分,表姐身边的丫鬟也叫绿萼。”
梁月迟尴尬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花绿萼躲在奚浮玉身边,心说,可真不愧是一家人。
奚浮玉连带整个奚家,都端着一副居高临下的骄傲。
妖怪见了都觉得烦。
花绿萼没搭腔,却是听到奚浮玉冷淡的嗓音,“既然如此,便改了名,免得与花小姐冲撞。”
话音落下,满屋诧异。
看花绿萼的眼神都透着古怪的探究,活像是看狐狸精。
花绿萼则是赶忙摸摸自己的小手。
每当奚浮玉开启“温柔”的诡异模式,她就要摸摸自己被踩过的手。
时刻提醒自己。
这是一个有所图谋的大坏蛋。
奚浮玉的院子叫“玉衡斋”。
据说是奚浮玉尚未拜师修仙之前住的地方。
老夫人还把曾经伺候三公子的小厮青松拨回给了奚浮玉。
花绿萼在玉衡斋待了几日,除了一棵巨大的槐树就是竹子,绿的清脆,也实在单调。
又因为有小厮丫鬟在,不能变成原形,只觉得满身精力无处发泄,问了奚浮玉能不能出去逛,得到肯定回复,便一溜烟消失在奚府。
奚浮玉坐在廊下看书,指尖拂过书页,又抬头望向花绿萼消失的方向。
脑海中的声音愈发吵闹,几乎将他吞没,无一不在叫嚣着,杀了花绿萼。
这是他的心魔。
重生之前生的心魔,重生之后仍然存在的心魔。
奚浮玉闭上眼睛,沉入灵府。
四周黑雾弥漫,瘴气萦绕。
心魔却分出了四道声音。
“前世花绿萼逃离妖族,被你兄长奚景行所救,结果呢?奚景行被狐狸精吸干精气而亡,这还不足以让你杀了花绿萼吗?”
又一道声音嘲讽道:“花绿萼不止害死你兄长,还害死了奚家上下一百八十条人命,苍天厚爱她,让她当了妖帝,何其不公?”
又是一道阴森声音讥诮道:“那日你在[兆域]质问花绿萼,花绿萼不掩嫌恶,嚣张回应‘奚家灭门,与孤何干?’”
“至于奚景行。”他嗤了声,掐着声音学,“哦,你哥哥呀,谁也没求着他帮忙啊,孤多看一眼都嫌脏。”
那几道声音混在一起,似是恶鬼在耳边呢喃蛊惑。
“此时一切尚未开始,杀了花绿萼永远后患。”
“你此时不杀她,待她回到璇霄丹阙便会如前世一般镇守四合,届时你亦会如前世一般,见也无法见她,不若趁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杀了她。”
“杀了她吧,杀了她心魔便破了……”
“杀了她……”
“杀了花绿萼……”
嘈嘈杂杂之中,一道清冽温润的声音道,“未来之事尚不可知,我们已经改了因果,何必再咄咄逼人?”
那声音劝道,“对于兄长与奚家灭门一事的真相,小殿下回的是‘你若认为是我杀了,便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吧,左右我也算是欠你兄长一条命。’”
“小殿下行事磊落,若是她杀了承认便是,何须左顾言它,遮遮掩掩?”
“行事磊落吗?”那心魔反驳道,“花绿萼凡尘落难时用花绿萼这个名字,一朝回到璇霄丹阙便再也不提花绿萼一名,甚至禁止身边人提起‘绿萼’两字,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我知道了。”又有心魔道,“奚浮玉,你可怜她,你见到花绿萼如今楚楚可怜的样子,你可怜她,你还安慰她不要哭了。”
灵府充斥着各种阴暗声音,奚浮玉静默瞬息,掌心冒出蓝色火焰,流窜着吞没了心魔。
心魔死前再次嘲讽,“忘记我们为何存在吗?”
“因为奚府上下一百八十条人命,他们死后尸骨无存,这就是你的心魔,重来一世,你想重蹈覆辙吗?”
烈焰吞噬了这道心魔。
又一道心魔冒出,“心魔不除,你永远渡不过‘天极三境’,你想再次死在天极三境的雷劫?”
烈焰吞没了这道心魔。
心魔依旧不断冒出。
“你杀了我们又有何用?不若杀了花绿萼,杀了你那点妇人之仁。”
“奚浮玉,别虚伪了,你若不想要花绿萼死,我们便不会存在。”
奚浮玉静静望着幽幽火光,蓝色火焰倒影在冰冷的瞳仁,像是两撮鬼火,冷艳又骇人。
蓝色火焰在灵府熊熊燃烧。
那道温和的心魔嗓音清润,“如今已放小殿下出去作饵,到底是不是小殿下杀了兄长,下个月便知晓。”
他温润嗓音变得清冷。
“若兄长之死当真与小殿下有关,再动手杀了她也不迟。”
与其说他们是心魔,倒不如说是奚浮玉所有念想的化身。
只有有些理智尚存,有些全是恶念。
奚浮玉睁开眼,碧空如洗,清风拂面。
他慢吞吞翻了一页书,视线由经文落在腕间妖冶的红线,心想。
这道契约,极可能落在“我要你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