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司云初来乍到,忙着收拢下属,树立威信,良县偏远,本地势力盛过中央,杜司云这个九品芝麻官人微言轻,着实没什么分量。
最重要的是,县丞范知出身良县旺族,因举人功名受限不得晋升,当了十几年的县丞,本来这次老县令致仕,范知瞅准机会贿赂了上级知府想要上位,不料杜司云从天而降,打碎了他的美梦。
因此杜司云上任这段时日,范知横眉冷对,多次挑衅,处在中间的藤良两头安抚,苦不堪言,私底下找到杜司云苦口婆心:“大人,说句掏心掏肺的话,你我同是外地官员,根基浅薄,如何扭得过范知,左右事情已经定案,您就让范知出几口气,过了这阵日子就好多了。”
杜司云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盘算着如何扳倒范知这棵大树,最好连根拔起,范知等乡绅地主肆意敛财,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被迫卖田卖身沦为奴仆,世世代代不得翻身,前几日周员外一案就是很好的例子,杜司云既然当了这个父母官,自然要为百姓做主。
“这样,我给大人指条路,柳原巷的柳府,柳老爷子致仕前官居尚书之位,就是范知也得恭恭敬敬,若您当了柳府女婿,何愁不能在良县立足?”藤良说罢颇为惋惜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恨生不逢时,比那柳府独女大了两轮,人家瞧不上他。
他酸溜溜地瞥一眼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杜司云,背着手摇头晃脑离去。
杜司云只觉得周遭终于清静下来,翻了几篇花团锦簇粉饰太平的汇报后,摇了摇头扔在一旁,闭目沉思。
藤良代表的是本地势力,身后站着一群利益同盟,前世先是通过初月刺杀范知,然后浑水摸鱼拉一批打一批取得部分权利,如此反复,直到有些才智的领头身亡,只剩一些只知吃喝嫖赌的酒囊饭袋,这才彻底掌控了良县。
聪明人如藤良,早就看清他的血腥手段,吓得不惜降职也要调离良县。
这一世,杜司云自然不会再去引诱初月杀人,得找其他的切入点。
思索间,杜司云起身出了书房,脚步一转去了后衙,到时大夫已经在为初月拆除眼纱,最后薄薄一层揭开后,露出一双略微迷茫的眼眸。
二人对视,初月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定定地望着他片刻,起身谢过大夫,姣好的侧颜撇开纱布后一览无余,配上一袭青色素衣,如雨后青竹,亭亭玉立。
“好好休养,别留下毛病…”大夫再三嘱咐后背着药箱离去。
知夏送大夫出门,屋里静了下来。
杜司云恭喜的话还未出口,就见初月没什么表情朝自己走来,冷不伶仃道:“大人于我有救命收容之恩,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她抬手,掌心对着杜司云露出指腹的老茧:“初五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功夫还算拿得出手。”
杜司云听了沉默片刻,忽然问:“杀人放火也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面的人眸中瞬间暗了些许,嘴角轻扯露出讥讽之色。
初月放下了手,声音更加冷了:“如你所愿。”
“开个玩笑。”杜司云掂了掂袖子含笑道,“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情需要姑娘帮忙,县衙书库年久失修,损毁严重,需要重新抄写归纳,姑娘若无急事要去处理,便留下来出份力吧。”
初月诧异,她曾想过杜司云会让她杀人,再不济也是保护,训练,竟是毫不相干的抄书?
她的手是杀人的,染血的手也配著书吗,岂不荒谬。
杜司云见她想要拒绝,轻描淡写道:“小事一桩,不必看得那般庄重。”
良县文风不盛,连个正经县学都没有,书库早就积灰发霉,杜司云一时间抽不出人手归置,让初月着手也好。
“对了,你识字吧?”他明知故问。
初月点头:“自然。”
不仅识字,还仿的一手好字,专替主家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着那些不堪过往,初月情绪低落下来,眉眼蒙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厌恶与疲倦。
第二日,初月换身黑色男装随杜司云去了书库,开门便被扑面而来的霉气熏得够呛,动作一致连退三步。
杜司云捂着鼻子,先一步踏入库房,深处光线不佳,初月寻来一盏灯笼跟在后边。
两人绕了一圈熟悉环境,最后停在靠窗的一处落满灰尘的书案前,杜司云转身对着初月道:“就是这里了。”
初月抬手抹去桌上的灰尘,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正要开口,眼前忽然坠下一缕透明丝线,末端吊着张牙舞爪的黑色蜘蛛。
她面无表情地抄起一块散落的竹简将蜘蛛挑飞,再动作利索将竹简归于原位,前后不过一个呼吸。
杜司云见状无声笑开,摇曳的烛火为笑容添了几分暖意,有些晃眼。
初月飞速撇开眼,硬邦邦道:“让大人见笑了。”
“哦,有何好笑之处?”杜司云笑意盈盈,声音放低了些,“是笑你身手敏捷,还是笑你临危不乱。”
初月侧身避开他温热的气息与灼灼的目光,定了定神道:“大人想必见多了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子,我与她们不同。”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杜司云道,伸手取过初月手中的灯笼挂在梁下,昏暗室内升起一抹光亮,虽微弱晃动,却温暖人心。
他回首看着怔愣的初月意有所指:“记得续灯,别让它灭了。”
初月不语,待杜司云即将迈出房门,才轻声说:“不会灭的。”
初月在书库扎根下来,初时手忙脚乱,恨不得白天夜里都待在屋里梳整书籍,一天三顿都由知夏送去草草应付两口。
这夜,初月送走三催四请让她回房休息的知夏,继续埋首一堆破旧发霉的书简中,不远处挂在一盏灯笼,时而发出微弱的劈啪声,窗外月上梢头,清风送来阵阵桂香,沁人心脾。
抄书是件枯燥乏味的活,尤其是对着一整屋杂乱无章缺胳膊少腿的旧书,初月却极有耐心,落笔时心中波澜不惊,抛却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明显。
不是熟悉的脚步,初月笔尖微顿,抬首望向门外,起身隐入暗中。
没过一会儿,两个鬼鬼祟祟的衙役推门而入,手持火折子左顾右看,探头探脑。
“我就说没人,谁大晚上还在这里抄书。”
“灯还亮着。”
“那更好了,现成的。”那衙役说着快步走向灯笼,嘴上小声抱怨,“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新来的县令就是愣头青,软硬不吃非要和范大人叫板,还重建县学呢,谁不知道良县最大的书院就是范家族学,就算县学建成了,谁敢来念…”
“哎,这么多书烧了多浪费。”另一衙役满脸可惜,犹犹豫豫拿几本书往兜里塞。
“你干什么!被人发现扯不清了。”书被夺走扔在地上,衙役警告地瞪一眼同伴,扭头继续走向灯笼,抬手就要推翻。
嗖!侧方飞来一支毛笔,击中那只手腕,衙役痛叫一声抱着手跳脚,看到从暗处走出来的初月,女子纤细的身影被夜模糊,显得不堪一击,衙役衡量片刻咬咬牙道:“上!”
两人举着拳头一拥而上,初月身子微侧躲过一击,额前碎发被拳风扬起,露出锋利的眉眼以及那道浅浅的疤。
她抬手顺着力道拽过另一拳头将人甩飞,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乘胜追击,如夜猫般动作灵敏。
两衙役的三脚猫完全比不上从生死训练出来的初月,不过几招就被卸了胳膊倒在地上嗷嗷痛叫,一个劲地求饶。
初月面上没什么表情,习以为常握着匕首上前对着衙役脖子狠狠扎去。
“稍等。”
不知何时出现的杜司云出声,刀尖堪堪悬在皮肤上,衙役两眼一瞪晕死过去,剩下一人连滚带爬跑向杜司云:“大人大人,我都招!”
初月猛得从杀戮中回神,下意识收了匕首背着身后,一时间竟不敢去看杜司云的眼睛。
“把人带下去看好。”杜司云吩咐,身后跳出几个衙役上前将二人拖走,期间有意无意瞄向初月,记住这个眉清目秀却出手狠辣的人,免得以后踢到钢板。
“多谢初月姑娘出手相助,不然这些书怕是要被糟蹋了。”杜司云一脸诚恳。
初月闻言眉头一锁,抬眼看他:“不敢当这谢,大人想必早就带人守在外面,只等瓮中捉鳖了吧?”
杜司云弯腰拾起方才被丢在地上的书,宽大的白色袖子拂过地面污了一片,极为刺眼。
“拿贼拿脏,有何不可。”他将书放回书架。
“恐怕小人也是您预先放置的一枚棋子。”初月眼里闪过一丝讽刺,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令人烦躁。
她不愿为刀,也不愿为棋。
哪有什么纯粹的善意,不过是利用罢了。
“原来大人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您直说今夜之事,小人不会推诿。”
何必让人误会一场,误以为,有人愿意为她指一条明路。
初月扫过案上还未干透的笔记,有股将之泼脏撕毁的冲动。
“你这可就污蔑我了。”杜司云大呼冤枉,“我次次嘱咐知夏催你早些休息,不要过度操劳,谁知你今夜又秉烛达旦。”
初月立马忆起傍晚送膳的知夏再三让她回去休息,当时随口应了,知夏心满意足地离去。
现在想来,今夜知夏催得有些紧,好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初月想起方才那通几乎□□的指责,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瞬间爬上一抹红晕,干巴巴地憋出一句:“抱歉。”
杜司云自然不会怪罪她的,摘下那盏灯笼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初月立马点头,默默跟在杜司云身后,望着他高挺端正的背影,脸上越发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