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协议到期的日子剩不了多久,权澍开始和律师整理离婚后要赠送给容照景的东西。
这些事情本来不用她多费心,但是律师拟定的第一稿简直是要逼容照景净身出户。权澍意识到这位律师犯了方向性错误,特地请对方坐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洋洋洒洒列了一条单子,全是她给他备好的资产,放在了独立的信托里。
律师办多了离婚时撕破脸的case,第一次看到有人在离婚时还这么大方的,整个人的动作都有些顿。
权澍调笑他:“觉得我人傻钱多?我就想这么办。”
——犯不着跟这位外人解释,容照景就算没了法定伴侣的名头,依旧是她胜似亲人的朋友。
夫妻可能反目,但她和容照景不会。光这一条,她就会永远对容照景抱着好意。
送走律师,权澍从办公椅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最顶层的总裁办,从落地窗往下看,盈盈众生,皆如蝼蚁。
常常在这种地方待着的人,会真的觉得自己比地上走着的人高那么一等。因此权澍不会让自己在这里坐太久,准备趁着今日的时间还早,开车去海边转转。
只是离开前,她又从窗户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粒针尖大小的明黄色。
——从周一在福利院打了照面开始,汤柏轩是每天都要往她这里凑。她来集团的时间不定,难为汤柏轩雷打不动,坚持点卯。
今日已是周五,汤小少爷连续几天都来这里而不是学校报道,让权澍感慨了一下如今大学生的可怕清闲。
但在大堂里打照面时,她依旧没打算理他。
汤柏轩似乎在大堂的等候区里找到了固定的位子。见到她来,站起来,隔着一段距离,默默跟着。
这是他来这里等她的第四天。他学会了不去和权澍打招呼,学会了不和权澍站在同一个旋转门的格子里,学会了看着她开着车走。
这几日权澍在离开时,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这个人总是垂手定定站着,权澍不太懂汤柏轩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今天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流程。门童把权澍的车开过来,钥匙交给她。
她开一辆纯白色的奔驰G系,车和主人一样,漂亮,吸睛,并且野。她打开驾驶座的门,听到汤柏轩叫她:“权澍。”
她看他一眼。
汤柏轩像是没想到她会理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问:“今天很早,你,你去哪里?”
权澍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没回答,她关上车门,将车驶出去。
……尚城周五的拥堵从过午便开始。去海边的路上车不少,权澍提不了速,随便放了首歌,看着窗外。
注意到身后那辆明黄色的迈凯轮的时候,她几乎都要气笑了。
要跟踪她吗?真有本事,就跟她到海上。
……
尚城的北岸是有名的冲浪胜地,但同样也是只有专业选手才敢涉足的地方。对于一般游客及初学者来说,这里不仅风浪太大,而且没有沙岸,只有碎礁,水下还藏着很多撞上去就会头破血流的石头。曾经有不信邪的新手来这里练习,不走运赶上Rouge wave*,如今坟头的草已经有两米高。
权澍在停车场换上泳装和防磨衣,赤着脚往岸边的冲浪板存放处走。她取出冲浪板时,明黄色的迈凯轮刚刚找好了停车位。
抬手将一头长卷发高高扎起,权澍把冲浪板顶在头上,头也不回地往海的方向走。
今天的浪有快十英尺高。权澍想,要是汤柏轩想不开要继续跟着她,她不介意看他把命还给海里。
晚春的岸边已经聚起了不少的冲浪者。有人对经过的权澍吹口哨,是因为她的长腿麦肌辣得要命,不是因为她是尚城鼎鼎有名的权二。
权澍分出一只手,对吹哨人懒懒比个中指。那人似乎更觉得心痒,正要朝她跑来,权澍已经入了海,身体抵在板上,由手作桨,自岸边往深处划。
……海水还没到暖的时候,她却觉得像回到谁的怀抱。
她深吸一口气,划向海中的样子轻巧快速。
她想起父亲对她说——“你从骨子里像她。她爱海要胜过爱我,但她爱你,胜过爱海。”
权澍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判断得出,母亲会爱自己这个令她丧命的孩子。她与她从未相见过,只能通过别人的三言两语,来倒推出那个女人的人生。
但她的确生来爱海。
海宽大而深沉,盛得下日月人间,悲喜爱恨。她在幼时走进海里,求它带走她一条命,它却托起她,让她成为了一尾鱼。
她不知道这世间万物是否有通感,但海吞没她的眼泪,藏起她的软肋。
天煞孤星的权二,从海里得到过拥抱和慈悲。
她坐在板上,不用眼看,只用耳听神识,就能感到身后的浪。存在了亿万年的海伸出她的手,将她的孩子往岸边推。
权澍在浪潮最高时自板上站起,斜斜地滑下浪的裙边。浪花向下翻卷,她被裹在海水和海水之间窄小的间隙。但她看上如此轻松自如,能一边用手摸着浪壁,一边笑着滑出水帘。
……岸边的汤柏轩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人夺走他的呼吸,让他再挪不开眼。
他看着权澍,像是看见自由。
他不知道别人透过权澍看到什么。但在这个瞬间,她是海风,长夏,每一个少时没能实现的,不羁又畅快的梦。
汤柏轩紧紧握了握手中的冲浪板,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海里。
……
权澍能在一个浪头上待很久。在她第三次划出去的时候,她在眼前看到了一抹银色。
确定了那是汤柏轩的脑袋之后,她几乎想要给这个人鼓掌了。
他不要命的吗??
不管汤柏轩要做什么,她都会给他加一些勇气分,以及在他被溺死的忌日上个坟。
这可是有过一次溺水经历的人啊?是什么让他觉得他能征服三米多的浪?
权澍在惊叹之余,还是停止了追浪的动作。她盯着汤柏轩,决定他要是游过来烦她,她会直接拖他到岸边,然后踩碎他刚租的板。
……然而汤柏轩没有。
左右相隔十几米的距离,他追上了她错过的浪头,颤颤巍巍地站在板上,努力保持了一秒平衡,再被浪花当头吞没,卷入海底。
权澍下意识地握紧了冲浪板的边。
被浪打过的海水里露出了一个脑袋,汤柏轩狼狈而挣扎地抱住了浮在水面上的板。权澍没意识到自己呼出一口气,正想说让汤柏轩别在这种地方闹着玩,汤柏轩却又一次跪坐在了板上。
海浪将权澍推得离他近了一些。她看得见他发白的脸色,扶着冲浪板的手臂在抖。
他看了权澍一眼——只是一眼,然后便僵硬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他看上去很紧张,权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里的水深要好几人高,而汤柏轩和她一样,没有穿救生衣。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她不欠他什么。但是此时的汤柏轩看起来有种难言的不安,她想,算了,一个孩子而已,要是他不敢再动,她也可以从后将他推回去。
然而汤柏轩没有等着她伸出援手。
在下一潮浪来的时候,他又一次站了起来。权澍的反应很快,就算慢了半拍,依旧和他追上了同一潮浪。
汤柏轩的身体僵硬,整个人抖得厉害,又一次几乎倾翻。然而几乎便是最终没有的意思——过了最大的浪头,他依旧在板上站着,此时转过头来,竟然是要找身后的权澍,要对她微笑。
权澍是真的服了这个人,原本要出口的话到了嘴边,成了一句“小心!”
对于北岸,新手在到岸边前就要跳下水,再挑好岩石踩着上岸。不然被冲到锐礁上再翻下去,皮肉伤是小事,撞到头可能致命。
他们此时行进的速度不慢,汤柏轩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权澍眼睁睁看他摔入一堆锐礁中,也跟着跳进水里。
汤柏轩的小腿被划了长长一道,红色在水下瞬间散逸。意外的痛楚让他下意识想吸一口气,却只吸进了一肺的水。窒息的恐惧兜头罩下来,汤柏轩想要踩着实处站起来,下脚处却是一块活动的石头,整个人失去重心,又要往水下沉过去。
近乎绝望的瞬间,一双手托着他的肋下,把他从水里扯了出来。
这个深度,不仅汤柏轩,权澍也能触底。后者拖着还在呛咳的前者往岸上走,等终于找到了一片干地,汤柏轩弯下腰,干呕起来。
权澍看着他,等他终于能回到近乎正常的呼吸,走过去,拽住了他的头发,往上提。
“有病是吗?不要命了?”
她的脸色很差,看着他的眼睛。
汤柏轩的眼睛湿漉漉的,泛着点红。他的嘴唇此时失了颜色,还有点抖。是缓了两个呼吸之后,他才哑着嗓子答道:“……想跟着你。”
大概是因为之前呛得厉害,他说话时带着鼻音,听上去,有些稀薄的委屈。
权澍相当恼火,拽着他的头发的手猛地一松。汤柏轩的脑袋向下一点,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几乎要倒在地上。
“跟着我干什么?道谢?道歉?写张支票就行,不用本人过来。宁肯把命贴上也要凑过来,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汤柏轩的眼睛红得更厉害了。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和权澍对视。紧紧抿了抿嘴唇,他吐出一个字。
“……你。”
权澍“呵”地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汤柏轩的拳头握紧了。
“……觉得我很可笑吗?”他的声音有点抖:“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权澍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只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而已。”
“我知道你结婚了。我知道你不想认识我,不想跟我有什么瓜葛。但我还是想见你,想着也许哪一天,我可以让你多认识我一点。”
少年的声音渐渐地大起来,带着一些绝望的底色。
“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来找我,所以我才每一天都把自己摆在你眼前。因为我只要不去找你,这一切就结束了。”
“我不想结束。”
“我不想结束……”
他把手抬起来,遮住自己哭泣的脸。
“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
汤柏轩站在那里,泪水从眼眶里满溢出来,他充满哽咽。从指缝的间隙,他看见权澍沉默地站在他面前,低了低头。
他们什么都没再说。
等权澍转身走远的时候,汤柏轩想,原来这就是结束了。
这场漫长的单恋,让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如此的孤独。
在他自己身上,他找不到解脱,寻不到出路。如果不被彻底地拒绝,他总是会侥幸地想,万一呢,也许呢?
在他这个年纪,没有人喜欢上谁,是因为拥有选择。
早在能够甄选之前,他就一头跳进了名为权澍的漩涡。他年轻的心脏爱上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爱的比他能够理解的还要深沉。
他宁肯自己活成一个笑话,也不想让自己成为画上句点的那个人。
万一呢?万一呢。
万一呢。
……
汤柏轩慢慢地跪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掌心里。
眼泪停不住。
当织物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头上时,他不敢置地睁大了眼睛。
宽大干燥的浴巾遮罩他。
他听到权澍说,你不用抬头看我。
……
权澍的车上有急救箱,浴巾,此时此刻汤柏轩需要的所有什么,尽数被她拿了过来。
这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她抱臂坐在汤柏轩身边,后者在给小腿上的划伤清创。
他们都不说话。
凉下来的夜风风干权澍身上残留的水分。她搓了搓自己的上臂,一边看着海,一边问汤柏轩:“你练过冲浪?”
全然的新人不可能在三米的浪上还站得起来。
“……嗯。”
“但你恐水。”
权澍用的是肯定句。汤柏轩没说话。
他手上清创的动作再怎么慢,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他低下头,权澍坐着没动。夕阳沉入海面的动作远比想象的快。
汤柏轩问:“你要回去了吗?”
权澍保持着看着海面的动作。再开口的时候,她说:
“……如果只是一顿饭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
权澍到家的时候,容照景已经在家里等着。
他闻到她身上残存的海腥味,就知道她又去了海边。
她去楼上浴室的时候,容照景在楼下随意调笑道:“又是一回家就要洗澡——你确定那篇帖子是胡编乱造?”
权澍上楼的脚步顿了顿。
她和容照景上下对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汤柏轩哭泣的脸。
”嗯。”
她应道,露出一个微笑。
……
权澍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容照景嘴角的笑容慢慢地向下回落。
……有的时候,他能看出权澍说谎时的表情。
比如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Rouge wave:一种突然出现,拥有异常浪高的独立海浪,非常危险。 这里的尚城北岸有参考夏威夷Honolulu的North shore。尚城是一个我综合了现实中许多城市的集合体,大家可以猜猜看有哪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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