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澍一开始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会被怎么理解,是等容照景转过头来看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对于这种场面总应对得自然,依旧能正视容照景,笑容不减:“对啊,就像当年我们两个结婚一样嘛。排场是不是到位?宾客是不是齐全?怎么都得按这个标准来啊。”
容照景看着她,先是怔怔,然后表情一整个软化下来,眼睛微微眯起,眼睛里盛着暖光。
他很浅地笑了笑,神情里却带着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柔,低声地“嗯”了一句。
权澍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心下有点意外,脸上只嬉皮笑脸:“开心了?那麻烦容老师给热个饭,我上次用蒸锅结果烧底了,白瞎了七百块钱。”
从某种角度来看,权澍确实奇葩。她今天批出去的资金单项就几千万,却还记得家里的蒸锅一个多少钱。更不要说,就以这家里配的佣人个数,能一个拿锅一个盛水一个放网屉一个加盖,可权澍宁肯拜托容照景,抑或自己来。
她并不把自己当金贵的上等人,如果只是两个人生活,宅子里大概只会留两三个人。然而权家上下这许多的仆佣都是从她父母那辈留下来的,权澍身边早就没什么人,不想把这些老人也送走了。
权澍结婚那年,最激动的就要数家里的这些老仆佣。他们每日清闲得很,要被权澍外派去做老年志愿者才有活干。知道权澍要有一位先生,对方看上去又是好说话的温柔性子,大家都激动极了,开始摩拳擦掌,就等着小小姐或小先生出生,好让他们来带。
现在想起来,权澍都觉得有些想笑。算命的都说她是天生煞命,什么结婚生子,她曾经想都没想过——要不是那年在雨中撞上容照景,今天这家里本该只有她一个人,热顿饭都要炸个烤箱调理炉。
然而现在她得以站在容照景身后,看着他站在流离台前,低头把厨师留下的配菜仔细在蒸笼里摆好。摆出的样子整齐漂亮,几乎像一件艺术品。
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带着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安宁,让身周的空气都柔和下来。
偌大的餐厅灯火通明,但是只有容照景头上的这一盏,显得格外地暖。权澍看着他,无声地泄露出一声叹息。
——谢谢你,容照景。
这三年来,她并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这些温暖的烟火气,和容照景看上去没有忧愁的脸,慢慢地覆盖了这个家给她留下的沉重回忆。
他留在她身边这么些时间,依然看上去快活康健,那么或许自己并不是个诅咒,只是恰巧地不走运而已。
权澍由衷地想,这三年之约作结的时机真是刚好。不管怎么看,她和容照景都得到了彼此需要的东西。容照景能够重新拾起画笔展开人生,而她从容照景身上,得到了胜似亲人一般的陪伴。
分道之后,她或许能在未来遇到一位可以真正称之为伴侣的人,能将今日平淡的柴米油盐,在爱情的前提下重现。
她也同样希望,希望容照景能找到一位能够令他真正动心,并懂得爱护他的爱人;他天性里有种令人动容的单纯,让人想起孩子,小动物,世界所有上所有未被伤害过的软腹。权澍希望他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被任何人涂黑了。
……厨师留下的燕饺时蔬和烧卖都已蒸好,容照景戴好手套,将蒸笼取下来,捏着上面的两个耳朵,要摆上桌去。
转过身的时候,正好撞上权澍的视线。他看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只能轻声问道:“阿澍?”
“容四,陪我一起吃吧。”权澍忽然道。
容照景已经和荷兰人吃得酒足饭饱,但还是欣然点头,用冷水给自己泡了一杯Roobois茶,一边慢慢啜饮,一边看着权澍吃东西。
权澍吃饭的时候没有不语的习惯,但从刚才起,便忽然显得有些沉默。容照景跟她讲去见画商的事,她笑着追问一两句,也没再嬉皮笑脸地逗他些什么。
一餐饭吃得很快,末了权澍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容照景的脸。
“容四,你应该也记得,协议就要到期了。”
听到这句话,容照景下意识地捏紧杯子,心脏飞快地跳动起来。他有点不敢去看权澍的眼睛,点点头,道了声“嗯”。
“以后的事情,需要认真的谈一谈。等快到日子了,我们约个地方时间,好好吃顿饭?”
容照景连耳鼓都要充血,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心跳震得他难受,能说的想说的话堵在喉头,他除了点头,再没法开口。
他抬起头,近乎求助地看着权澍,却撞进了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沉而黑。只有她偶尔剖开真心,才会显出这样的颜色。
权澍说:
“不管今后我们的关系会怎么改变,我还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三年,因为有你在身边,我过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开心很多。”
“这是我这辈子签下来所有的合约里,最值得的一个。”
说完了,她抬起了手里不存在的酒杯,隔空对着容照景举了举,笑了笑。
“Cheers,容四。敬你也敬我。”
而容照景坐在她的对面,定定看她许久,这才记得微微眨动双眼。
“……Cheers.” 他向权澍慢慢举起手中装着冷茶的杯子,声音有些哑。
……
是夜,容照景少见地失了眠。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足足挣扎了两三个小时,才徒劳地放弃睡眠,一只手臂搭在眼上,长长地叹一口气。
拿出手机,他从置顶联系人之下往后翻,发现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分享此时的心情。
多可笑啊,容照景就要三十,却发觉自己第一次喜欢上什么人。
喜欢到晚上睡不着觉,紧紧揣着晚餐时权澍说的那句话,揣得胸膛发热,仿佛捧着宝贝。
——那么爱财的权澍,却会说他比所有的合约都值得。
他看出权澍说话时的真心,在那个瞬间,有种由衷的震撼。是后面缓过劲来,才忍不住眼热。
对于他人的态度,他只是相对迟钝,并不是蠢。因此他深刻地知道,在很多人眼里,自己画家的名头只是花瓶上的花纹,他容照景归根结底,只是一个一事无成,只能倚靠权澍的废物。
别人的想法他无法改变,容照景不会对这种言论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有的时候他忍不住自我怀疑,权澍对他的帮助,是否掺杂了同情。
而权澍一次次打消他的怀疑。
她叫他,容照景,容老师,容四。你做得到。你能。你可以。
但连容照景都没有想到,最让他动容的承认,竟然是权澍今天的一句,“过得比想象中还开心。”
原来他竟然可以讨她开心。
他一个对人情往来的赚钱用钱一窍不通的画痴,竟然也可以讨她开心。
……那么,就一直在一起吧?
容照景想。
能够让这个人开心,何尝不是他最想要的幸福呢?
权澍。权澍啊……
容照景默念这个名字。不会想到走廊的另一头,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又在做些什么。
……
这个时间,权澍的卧房灯还亮着,却亮得昏黄。她的房间空荡,但有一台小小的投影机,她一个人坐在枕头的堡垒里,看着眼前墙上映出的电影。
那是一部许久以前的外国老片,主演的男女在影片结尾时迎来婚礼,相拥着在教堂里接吻。管风琴奏响乐曲,镜头给到许多宾客带着笑容或眼泪的脸。
权澍从床头拿起一罐已经放得不冰的啤酒,饮了一口。
这种慢节奏的片子看起来相当助眠,她心不在焉,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情节上。等导演的名字出现在画面上,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结尾了。
……爱情电影许多以婚礼的画面作结,仿佛这就是两人关系圆满的句点。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婚礼就只是婚礼而已。
就好比她和容照景。
权澍想,她大概会永远记得和容照景结婚的那一天。
那场婚礼并不和爱情有关,更像是个临时起意却工作量巨大的项目,抑或她对于尚城上流社会挑衅的宣言。容照景被迫地卷携进来,是个无辜的受害人。
然而她说要做的东西就要做好。
婚礼当天,尚城许多和她结了深厚梁子的老钱被她拦在门外,来宾的数量却依旧可观。
政府官员,文艺大家,名流巨星——她把场子做足了,要把宋家嫁女的婚宴牢牢压在脚下。
然而她依旧忍不住心虚。心虚的不是别的,而是别人看出,这场婚礼后的真相。
她怕他们看出这是一场蹩脚的表演,更怕他们看出,这场蹩脚的表演里,有一个人,竟然藏了真心。
这样的状态下,她在婚礼上神经紧绷,仿佛在打一场仗。而她担心出的乱子确实也出了——宋家人把容照景的二哥从牢里保释出来,直接送到了婚礼闹场。
全尚城没到场的人,都等着看权二容四的笑话。权澍能直接把人打发了,却也知道这是在掉容照景的脸。
然而容照景苍白着脸,走过来对她说:“权澍,你赶他走,不用顾我的脸面。需要的话,我可以自己出面。”
权澍觉得宽慰,也同时觉得他在说笑。容照景从来不爱和人起冲突,连脏话都不会说,要怎么对付那个无赖又恶毒的二哥?
然而容照景真的走了出去。
他穿着新郎的白衣,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对着他那出言不逊的二哥,一次次地说到:“请回吧。”
他的二哥容照宁笑话他,笑他卖身给权二,却不送钱给二哥吃口热饭。是不是想自己烂死在牢里,好不出来给他丢脸?
容照景依旧是那句“请回”,和安保一起,将他往门外送。
他的二哥容照宁笑得偏执而怨毒,一边倒退一边大声道,“幺儿啊,你怎么学不会要脸?权二是什么人,一个克死全家的丧门星,就为了一点……”
容照景的脚步顿了顿。
当着所有宾客,他对容照宁一字一顿道:
“权澍很好。”
“她真的很好。”
“我们的婚礼,不欢迎诋毁她的人。”
权澍彼时站在会场的另一端,想,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容照景用这么大的音量说话。
他的声音里有种真诚的,为她而来的愤怒。
权澍很少接触到这样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一种纯粹的保护。
……容家老二带来的闹剧终于落幕,宾客们收起唏嘘的表情,回到座位,看两个人在接下来交换誓言。
这是一场协议,不是谁嫁谁娶的婚姻。权澍特别做了安排,一道横过来的长长红毯,他们会各自从两边走至中间的礼台。
权澍这边已经全无亲人,由方应奇牵着她的手,迈上红毯往另一边走。容照景的母亲也牵着前者,往她的方向来。
经过刚刚的一幕,所有的宾客都替两位新人感到尴尬。毕竟权澍是真的没了任何亲人,而容母的面色也惨白,显然是被二儿子伤透了心。
这种沉重和难堪的气氛下,容照景和权澍终于相对着站在了一起。
对视的时候,权澍抬着头,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然而容照景看着她,眼睛里一派平静,手伸出来,握住她的。
证婚人宣读誓言。他们先后说了愿意,仿佛真的接受了这些句子。到了最后接吻的环节,权澍忍不住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把容照景放在了一个太过勉强的处境。
容照景似乎也认识到了接下来需要发生什么。他抿了抿嘴唇,权澍看着他胸膛起伏,是容照景无声地深呼吸了一次。
握着她的手攥得更紧了。她看着容照景低下头,慢慢靠近她。
两个人呼吸交错的时候,权澍看着容照景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然后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权澍看着他的嘴唇。他们只隔了两三厘米的距离。她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音量问,有什么好笑的?
容照景依旧带着微笑,嘴唇往她的耳边凑过去,低声道:“我在想,我们两个的信息素混在一起,好像一位画着浓妆的老太太在蒸桑拿。”
权澍诧异于他在这个时候还能有此发想的脑回路,却依旧忍不住露出一个赞同的微笑:“……确实。”
彼时的容照景还没有洗去标记,一身浓浓的脂粉气,和权澍火绒的烟味绕在一起,说不出的违和与怪异。
就像这场婚礼,不该发生,格格不入。
然而因为有容照景,权澍在这个时候,竟然也能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容照景像个绅士,看她放松下来,这才再次靠近,在她唇边轻轻地印上了自己的唇。
……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吻。
一触即分。
……她曾经以为那是开始,而他以为那只是义务责任。
他们都错得很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刷梗了。就想说一句小容本质是一个很好的人,不然小权也不会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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