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马车悠悠,街上冷清,只余天边一弯弦月。
冷白月光洒在青青石板,在咕噜咕噜滚动的轮椅上投下一圈圈的光晖。
陆兰玥在缘来居喝了酒,当时只觉好喝,现在后劲上来,有些晕乎乎的。
她倚靠车璧,嘱绿杏将帘子挂起,看月亮跟着马车走。
方才极度的高兴冷却下来,在这万籁俱静中,有种浮萍无依的寂寥之情。
要不说望月思故乡呢,古人诚不欺我。
陆兰玥苦中作乐的笑了一下。
她闭上酸涩的眼,恍惚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过于漫长的梦。
“小姐?”绿杏的声音传来,“我们到了。”
陆兰玥迷糊的睁开眼,刚下马车,遇见了从外回来的齐叔。
“夫人。”
齐叔见礼。
“这么晚,齐叔去哪了?”
陆兰玥有些意外。
现已近九点,往常这时间都该睡了。
“我今晚啊,去替公子送了封信。”
齐叔压着声音,开心却溢于言表。
段竹出事以来,不乏有人暗中递信上门,都被拒之门外。
齐叔心中的担忧也是与日俱增,这人毫无所求可怎么活下去?
直到前几天段竹忽然让他去找一个人。
用暗号跟人联系上后,约了今晚递了封信过去。
这有牵绊,有来往,就是好事啊。
“送信?”
段竹竟然会主动联系人。
陆兰玥有点好奇:“送给谁啊?”
“以前我在府中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齐叔摇头,不由叹息自己这脑子。
齐叔说着,瞄了一眼陆兰玥,又收回视线。
这两天两位主子有些不对劲,想问问夫人是不是生公子气了,又不好开口,失了礼数。
他心中感激陆兰玥,自从夫人过来,院中才有了热闹闹的人气儿。
陆兰玥没注意到这视线。
她还在想送信这事,这惊讶程度,与看到野猪上树相差无几。
奔波一天,陆兰玥也有些累了,回房洗浴。
“小姐,翠儿说这是姑爷送来的。”
擦头发的时候,牧荷从外拿着一个长方形木盒进来。
段竹也还没睡?
陆兰玥坐直了些,伸手接过牧荷手中的盒子,打开。
红绒锦盒里,躺着的竟然是一只……铅笔?!
常见的铅笔样式,中间夹的是木炭。
但这木材用料讲究,外表打磨光滑,顶部还雕花刻纹,纯手工制作,看起来又很不俗。
“这是什么?”绿杏从后看了眼。
“铅笔。”
陆兰玥看躺在锦盒里的笔,不觉好笑,这可能是铅笔最贵气的时候了。
但好像也担得起。
她拿在手中,不自觉夹在指尖转了转。
久违的感觉!
“铅笔是什么?”牧荷有几分惊讶。
陆兰玥这才想起来,她们应该没见过硬笔,但段竹怎么知道的?
她想了会,好像只有自己扔在书房的图纸。
无聊时,陆兰玥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最多的是笔。
毕竟这是她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也是用来写字的。”陆兰玥握着笔,虚空写了几下。
“啊这个啊。”绿杏应声,随即又道:“我以为姑爷送礼赔罪了。”
陆兰玥一愣:“他赔什么罪?”
绿杏也一愣:“姑爷不是惹你生气了吗?”
细问之下,陆兰玥才明白,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生了段竹两天的气了。
怪不得刚才齐叔那种眼神。
“没有生气。”陆兰玥强调,顿了顿又说:“至于不让买药,是因为算日子本来也该停了……但此后确实不能再管相关的事。”
“是。”两人齐声应道。
绿杏藏不住话,忍了又忍还是问:“是因为那位苍老板吗?”
小姐改变想法就是苍老板来之后。
陆兰玥应声:“嗯。”
苍承安后来的话对她影响不小,也解开了陆兰玥的一些疑惑。
比如为什么柳舟说段竹活不了多久,为何重金请不来大夫。
——是因为有人要段竹死。
官场里面弯弯绕绕太多,陆兰玥分不清,但简单的道理还是懂。
其实她并没有改变段竹去留的想法,只是对有病能治却不治的一种天然排斥。
但大人物眼里,她的行为就叫变数。
陆兰玥不想死,她也不敢赌。
所以她不能再插手段竹的事——不再盯着人喝药,也不管人腿上的伤什么的。
其实这样也好,本就是她一头热,也不必再为难段竹配合她。
“可、可是小姐,奴婢斗胆——”绿杏坑坑巴巴的说,“我看那个苍老板不如姑爷,何况被发现后是要杖毙的。”
比起那位苍老板,绿杏还是更喜欢姑爷。
陆兰玥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想哪去了?”
她屈指敲了敲绿杏的额头,“不要这么恋爱脑!”
绿杏捂着脑袋。
可是这一切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背人出嫁,玉佩,上门后小姐对姑爷态度就变了。
她跟牧荷都忐忑好多天了,要是小姐真的跟苍老板好了,她们要怎么瞒?
“你们俩这——”
陆兰玥简直气笑了,摆烂的摊在椅子上。
为什么别人的穿越,身边的丫鬟就是什么人都认识,知道。
她倒好,天天反过来科普。
陆兰玥深吸口气,认命的给两人讲完苍承安的身份和来龙去脉,并嘱咐两人多个心眼。
毕竟苍承安都敢来骗他,万一哪日用身份压一压这两丫头,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也不是没可能。
两人听完,皆是齐齐怔住。
她们从小想的只是将主子伺候好,若是能有个好归宿,便已足够令人艳羡。
最大的斗争不过是去争夺一些布料木炭,一些新鲜吃食。
陆兰玥见两人被吓住,正准备宽慰两句,牧荷忽然道:“那苍大人这般,是与姑爷有仇吗?他不好明着来,便从小姐这边——”
她对上了陆兰玥赞赏的眼眸,又不好意思起来:“奴婢这是胡乱揣测——”
“很好。就要多想。”
陆兰玥身边连个能提建议的人都没有,能有人多想想挺好的。
“这是最大的可能性。”
至于苍承安说的,是因为与陆青石有交情,所以护着自己,陆兰玥是一个字没信。
她不自觉又转起了笔。
朱红色的铅笔在葱白如玉的指间中,转得又稳又快。
还得是要钱,有钱了哪管这么多,跑路也行啊。
陆兰玥心中叹气。
“这听来吓人,实则与我们没多大关系。”
陆兰玥仔细想了想。
苍承安的话不假,肯定有人想段竹死,可难道就没人想他活吗?
如果真的那么危险,柳舟也不会同意她非要嫁给段竹。
“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陆兰玥一锤定音。
装聋作哑的人往往才能活得更久。
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怎么回事,陆兰玥失眠了。
前半夜一直翻来覆去,惹得绿杏也不敢睡,老是过来看。
陆兰玥一顿解释,终于让人去睡觉,自己接着在床上烙饼。
身体说困了,脑袋说不,你不困。
凌晨一点的打更声都响过不知多久了,陆兰玥还没睡着。
反复翻转中,陆兰玥忽然想起,可能跟酒没关系——今天谈事的时候没注意,喝了许多茶。
她天生对茶敏感,连奶茶都只能在上午喝,不然就得失眠。
睡不着,也没有手机玩,只能硬熬。
造孽啊。
陆兰玥不由垂泪。
在头晕脑胀中,耳边隐约传来笛声,断断续续却动人心弦。
陆兰玥一下坐起来,凝神听了会,好像被带回先前清冷的月光里。
那些被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上来。
陆兰玥悄悄起身,提着灯,蹑手蹑脚的出门,循着笛声而去。
偷偷掩上后门的时候,陆兰玥忽的醒过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左边小人:我就是看看
右边小人:万一出什么事呢?
左边小人:能出什么事?
右边小人:万一撞见什么,被灭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左边小人: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没有用。
右边小人一看,不争气的主子已经提上灯,往后街去了。
我只是看看。
陆兰玥想。
她迎着风,裹了裹披风,突然想到被海妖歌声吸引的水手,真的,这搁谁能忍住啊!
在你迷失方向时,很难不与音乐共情。
通过屋舍,靠近河堤,笛声就清晰起来。
陆兰玥听不懂吹的什么曲子,但从心底感到震撼——非常的磅礴大气,可又奇异的荒凉刺骨。
远远的瞧见了火光,陆兰玥闻见了风送过来的,烟火纸钱的味道。
这是在祭奠什么吗?
陆兰玥熄了手中的灯,没打算再靠近。
她裹紧披风,寻了处石阶坐下。
陆兰玥一直都很喜欢管弦乐,以前大学时还加入过笛箫社……最后只剩了装备,是一点没学会。
很快曲尽。
陆兰玥默默等着,可再没有笛声响起。
这就走了?
陆兰玥疑惑的抬眸望去,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陆兰玥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下意识的想看看人去哪了。
可等她走近,蓦的脊背一凉。
风中还有纸钱刺鼻的味道,河堤旁却空无一物。
没有灰烬,也没有人。
月光清冷朦胧,河面波光粼粼,暗色似乎要破水而出,天地空旷,目之所及只有自己一人。
不要慌,不要慌。
陆兰玥飞速转身往回走。
没有鬼,没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
她在心中反复强调。
陆兰玥死命捏着手中的灯笼,额间渗出冷汗,后背发凉。
别回头,别回头。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陆兰玥胸膛急速起伏,后背阴凉感越来越重,心跳震耳欲聋。
逼近背后了!
陆兰玥屏住呼吸,猛的回头。
呼——
腿一软,陆兰玥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
“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