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廊下灯笼洒下暖黄的光。
陆兰玥走出门,缩了缩脖子。
“嫂子,你回房,我去带表兄过来。”
姜玉成见此连忙道。
外面确实比屋内更冷,陆兰玥缩在毛领里,“段竹在哪?”
“应是在书房。”姜玉成道。
陆兰玥本来还有些犹豫,此时直接踏进了冷风里。
“我们过去就好。”
她刚才已经看过,房中没有纸墨一类的东西。
国公府的书房她不能进,这书房总得要试试。
姜玉成看着陆兰玥冷得唇色发白,不仅有几分感动。
——真是情深义重。
表兄态度还如此冷淡!
“嫂子太心软,表兄过来也是应当。”姜玉成走在人身侧,想着为人挡风。
陆兰玥总不能说自己是奔着书房去。
“风大,他本就风寒未愈,万一加重就不好了。”
她是顺口说,但事实也如此。
今日听着段竹那咳嗽,怕是重度肺炎了。
加上遭逢巨变,整个人像从里面被破坏,这春寒料峭也不知道能不能度过去。
书房外没人候着,姜玉成扣了一下门,便径直推开了。
“表兄。”
陆兰玥紧随其后,整个房间映入其中。
还有窗边匆忙抓过软被的段竹。
陆兰玥立即转过身,退出屋外,留下一句:“我在外面等。”
她没有站在门廊下,而是往前走到院子,余光是那几根绿竹。
方才屏住的气,这才慢慢吐出来。
刚才进屋仅是匆忙的一眼,却像是几帧慢镜头在脑中来回播放。
臃肿流脓的膝盖,边缘已经有些发黑,齐叔旁边两卷白纱布,就那么放矮凳上。
有一截甚至下垂到地面。
还有段竹与自己对上视线后,偏过的头,握着窗沿青筋凸显的手背。
陆兰玥其实是迟钝的。
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刻入骨子里不雅或者男女避嫌的观念,再加上学医后,对这些就更显平静。
那一瞬如此快的反应过来,陆兰玥自己都觉得惊讶。
以前不太理解美强惨,现在是真有点心疼。
陆兰玥吸了吸鼻子,将这情绪赶走,又想还好没让绿杏牧荷跟着来,不然一起在这受冻。
好在并没有等太久。
齐叔很快拿着一堆东西出来,脸上满是尴尬,“夫人。”
陆兰玥本来也有点尴尬,结果有比她更尴尬的,瞬间又坦然了。
“怎么不请大夫看看?”
齐叔根本不专业,而且她没看错的话,旁边药都没有。
“可是缺钱?”陆兰玥想到这里,“我带了些过来,可拿去当诊金。”
齐叔弯曲的脊背在风中颤了颤,“谢夫人。是请不到。”
他摇了摇头,不愿再说这些。
“风大,夫人快进去吧。”
请不到什么意思?没有大夫?
陆兰玥心中想着,迈步往前走。
她刚准备扣门,便打开了,姜玉成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跑了。”
“我能跑哪去。”
陆兰玥好笑道,说着她不自觉搓了搓脸,回了口热气。
屋里连廊的屏风已经拉起来,遮住了窗边的那张软塌。
段竹换了身衣服,青色衣袍外,罩了白色素衫。
发冠未束,头发松松散着,腕间缠了一圈白绸。
陆兰玥这才忽的想起。
距离段家灭门还不到俩月。
她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水红襦裙,微微叹了口气。
“快先喝口热茶。”姜玉成递过来。
陆兰玥接过捧在手中,“谢谢。”
“这么客气?”姜玉成努力活跃着气氛。
热气传递,陆兰玥感觉好了许多,她看向执笔不停的段竹:“在写什么?”
段竹没停:“玉成已经同我讲过,”他话音两秒,手中停下时,同时开口。
“一些想法,写与你看看。”
段竹声音哑得厉害,陆兰玥坐得不远,便起身接过,顺势将手中的茶搁人旁边,“润润嗓。”
两人态度自然,看得姜玉成目瞪口呆。
他怕两人尴尬,活跃着气氛,结果小丑是自己?
其实陆兰玥也有些惊讶。
段竹的态度让她觉得,方才撞见的,他眼里的脆弱和不堪好像错觉一样。
而且这么点时间……陆兰玥抖了抖手中的纸,认真看起来。
很难得,居然是正楷。
一笔一划皆是端正,又不乏笔锋,工整得像刻出来的,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她依旧认不完……
现在情况就跟做英语阅读题一样,勉强也能看,但终究是费力。
陆兰玥决定不挣扎了,上前递给姜玉成:“你念念。”
她说着,就顺势在姜玉成旁边的坐下,隔着案桌看人。
“你不识字?”姜玉成想起刚才陆兰玥皱眉皱眼的样子。
可以说是非常的惊讶。
女子读书确实不多,但家中有先生的一般都会跟着学一些,而且陆兰玥实在不像是不识字的人。
陆兰玥有点被戳中痛脚。
她实在不理解,语言都互通,这字怎么就不能是简体汉字了!
“少年,话不要太多。”陆兰玥阴恻恻的威胁。
但因着声音柔软,这威胁听起来像是含羞的娇嗔。
姜玉成轻咳一声,笑:“行。”
段竹本正在收拾笔墨,此时抬眸往这边看了一眼。
姜玉成笑完就对上这视线,将纸一抖,开念!
陆兰玥本来是坐着听,但越听越心痒,不自觉往纸上看。
姜玉成感觉人够着脖子,便无意识往那边凑。
两人越凑越近,等最后一段念完,陆兰玥内心:牛逼!
不仅写了如何做戏,造势,甚至说清了买航道的细则,剩下的余钱也被利用起来。
陆兰玥无法具体形容心中震撼。
如果说之前只是一个念头,现在就是切实可行的方案,甚至还有风险预案。
她体会到这安都青年才俊的含金量了。
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大生意,陆兰玥很没出息的指尖发颤。
她的目标好像可以从苟活进化那么一点点——夏天有冰可以用!
“还很冷?”段竹注意到这动静。
陆兰玥微愣,将颤抖的指尖收进掌心。
她看向段竹,对方眼里依旧古井无波,却担心自己冷。
“不冷,是太激动了。”陆兰玥笑了笑,毫不吝啬夸赞:“你真的太厉害了。”
姜玉成也回过神,不怪陆兰玥,他也难掩激动。
“我先走了。”
“哎?”陆兰玥连忙喊住人:“你这么去,不怕人拿你当骗子吗?”
陆兰玥有点担心。
姜玉成不会搞砸吧,怎么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姜玉成站住:“对,还请嫂子给个信物。”
陆兰玥眼神直白,他看得内心腹诽。
这不是看你们气氛正好,给你们腾空间吗?
陆兰玥并没有信物,穷着呢,哪有钱打信物。
“我写封信给你。”
她走到书桌前,段竹自动给人让开位置,陆兰玥别扭的拿起了毛笔。
——唉,又是想念硬笔的第n天。
因为笔力不佳,没几句话,陆兰玥写了三页纸,其中有几个字还晕做一团。
陆兰玥觉得丢脸,飞快将纸折好装进信封。
“你这,字写成这样——”
“好了,憋说了。”陆兰玥将信封塞给人,“赶快走吧。”
姜玉成笑了几声,行了礼,走之前还不忘道:“表兄,别忘了我给你说的。”
说的什么,陆兰玥有点好奇。
不过姜玉成这一走,走得太热闹,室内的安静就格外突兀。
陆兰玥尴尬癌又犯了一瞬。
“缘来居我记得之前在苏家。”段竹忽的开口。
他声音滞涩,听着都能感觉到喉咙像吞刀子般。
怕是咽炎都有了。
陆兰玥听得难受:“要不你还是用笔写,养养嗓子。”
段竹眸光轻轻一掠。
他没说话,陆兰玥仿佛读出了,你看不懂几个字。
她挑了挑眉,干脆趁势道:“我以后,能用书房吗?”
进来的时候,她特意看了,这书房同国公府一样,也是有锁的。
段竹看过来。
几次接触中,段竹都会避免直视,这次却不闪不避,像是看进陆兰玥瞳孔深处。
心如擂鼓。
陆兰玥忍住抬手,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的冲动。
她其实没有很大的把握。
段竹看上去是一个很遵礼守秩的人。
“这不合礼数。”
果然。
陆兰玥舔了舔唇,转而道:“规矩都是人定的,只是幼时在家中时许多东西未学。之后想找一个先生,学些字。”
她如此争取,并不仅仅是为一个书房的使用权。
毕竟只要有钱,置办一个不是难事。
而是她想看看,段竹会不会拦着自己。
这个时代女性受限很大,连出个门都要夫君首肯,很多地方更是要人陪同才能去。
总之,父亲和夫君,对女儿跟妻子,有绝对处置权。
所以,陆兰玥要的不仅是书房,更是要的一个平权。
也是在验证,验证自己的选择——段竹能不能当一个盟友。
“为何?”段竹说。
“嗯?”
“为何幼时为何未学。”
因为我上的是幼儿园,不是私塾!
段竹想起舒国公府上的情况,陆兰玥一个嫡女被逼着嫁过来,往日怕也没少受欺负。
陆兰玥正在脑中搜索理由。
“可以。”段竹最终道:“找齐叔拿一把钥匙。”
陆兰玥松了口气,眼睛微弯,终于完全放下心来——她赌对了,这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看段竹更顺眼了。
“这缘来居……”段竹重提。
缘来居在苏家,换个意思就是问怎么到你手中的。
陆兰玥神色讪讪。
能说就是用你换的么。
“可以不说。”
陆兰玥借坡下驴就真不说了,“我有个问题。”
“就算玉成假装成纨绔,为求所爱,从兄长那骗来了回礼。但这背后,姜大哥依旧是在给你准备回礼,并没有实质区别。”
段竹有些讶异。
“方才为何不说?”
“我不信你没想到。”陆兰玥自然回答。
这曾经的安都第一人,应该不会忽略明显的漏洞。
“但还是怕我没想到。”段竹补充说。
陆兰玥眨了眨眼,心中久违的升起简单的开心。
她肩背放松,手肘撑桌拄着脸,连语速都慢了些:“是啊,不然我就发了亏心财啦。”
陆兰玥衣袖下滑,露出洁白腕骨,水红袖口映着不施粉黛,白皙光洁的脸。
眼中盈满烛光,细碎笑意像落在湖中,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段竹敛眸。
“玉成这边只是第一步,大哥应该能懂,会配合做戏。最大的可能就是同大嫂闹分家,私藏财产。”
姜玉凛与妻子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因为妻子那纨绔弟弟,吵得朝廷人尽皆知。
姜玉凛想藏财,而姜玉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却把钱吞了。
陆兰玥想起了姜玉成那可伶孩子。
若是知道因此,闹得大哥大嫂分家,怕不是得哭死。
“但我觉得还是有点……”
陆兰玥饿着肚子,先前不觉得,放松下来感觉饿得头脑发晕。
她隐约觉得还差点,可是又说不出来。
“嗯,剩下的那点,”段竹垂眸,看不清神色,“就留给别人吧。”
陆兰玥眨巴着眼睛,反应过来。
这别人怕是指陛下吧。
有的时候事情真假一眼明了,面子都做好了,就看信不信了。
真可怕。
陆兰玥看着段竹烛光下的脸,不由感叹——果然越漂亮的人越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姜玉成:就没人在乎我的死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