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锅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白色的热气腾腾升起,溢散在空中。
黛玉鬓角出了一层薄汗,用帕子擦了擦,见墨封还在给自己碗里夹菜夹肉,一会儿功夫不到,她碗里又满了。
她忙道:“你别浪费食物,我不能再吃了。”
墨封一顿:“你才吃了几口?”
还都是捡青菜吃的。
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只吃这么一点儿猫食怎么能行呢?而且她生来体质不好,更应该多吃点肉来补补。
黛玉垂眸道:“我饱了。”
墨封皱眉道:“少扯谎,把这几块鹿肉吃了。”
那切的薄薄的嫩鹿肉,才在汤锅里煮熟,沾一点点碗里的酱料,闻着香极了。
怎么可能不馋呢?
但她自从来到京都贾府后,才知道,身为大家闺秀,坐言立行,都是要讲规矩的。
用膳也是如此。第一,用膳时不能说话交谈;第二,爱吃的菜,不能一直夹着吃;第三,在别人家做客,饭菜最好只吃五分饱……
而且,当朝的女子审美,偏魏晋之风,以修身细腰为美,女孩子喜欢吃肉,要被人家笑话的。
何况,这会儿墨封在,她更要矜持一点。
大嚼特嚼鹿肉,怎么行呢。
黛玉默默地摇了摇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闻言,墨封不禁有些烦躁,他不管她,谁管她?
只吃这么一点儿,日久天长,身体怎么吃得消?
他想也未想,夹起一片鹿肉,递到她唇边,柔声哄着道:“快吃,我喂你。”
黛玉脸唰的变得通红,往后退了退,摇头。
墨封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若无其事的收回来,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左右侍候的人都走了。
黛玉抬眸去瞅墨封,他眸光暗沉地看着她。
带着几分不满。
黛玉抿嘴一笑,道:“发乎情,止乎礼,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亏你还是个王爷。”
墨封晒笑道:“什么礼不礼的,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墨家的,还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
他这话实在太过狂妄,可一细想,却又是实话,黛玉倒不好反驳。
她夹了一块鹿肉,慢慢的嚼着吃了,道:“墨封,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什么事?”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墨封闲适的往后仰了仰,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爱生气?”
黛玉喝了一口热茶,道:“虽然你让我看我爹给你的信,可我对这件事还是有许多不解,你能不能跟我仔细说说其中的来龙去脉,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干涉朝政那就算了。”
“小傻瓜,”墨封叹道:“我哪里是怕你干涉朝政,我是怕你知道的多了,心里难过。”
原本她拿着折子来质问他的时候,他就可以拿出林如海的书信给她看,好替自己解释清楚,但因为盐运亏空,大概率会涉及到贾敏的死,他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便犹豫了。
后来她误会大了,他实在没了其他办法,才把信拿出来的。
黛玉不解道:“我为什么会难过?”
墨封语气平和道:“朝里朝外的事,无外乎会包含权利倾札,人情冷暖、利益争夺、阴谋诡计,你年龄还小,听了这些,入了心,未免会觉得世间凉薄,别说是我,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会愿意让你接触这些。”
黛玉否认道:“我才不会呢。”
她见墨封不说话,扯了扯他的袖子,软声道:“你说给我听嘛。”
又道:“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吃饭了。”
片刻,又补充道:“从此以后都不吃了。”
“你……”墨封语气一噎,无奈道:“你好好吃饭,我就说。”
黛玉连忙点头,扒了两口米饭在嘴里,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下总该说了吧。
墨封又给她夹了几片熟肉,道:“那个名叫李士桢的官员,表字毅可,是已故太医姜演的后代。”
黛玉奇道:“他不是李家的人吗?”
“你先别急,”墨封笑了笑道:“当年边城发生瘟疫,姜演奉先帝之命前去治理,谁料不幸丧生在夷人手里。而李士桢是姜演的老来得子,姜演死时,他才七八岁,因为父母亲属俱不在了,便被和姜家交好的李家认为义子,带去收养了。”
黛玉撑着头,思索道:“这么看,李家倒是挺不错的,怪不得贾府里的姐妹说,珠大嫂子的娘家是书香清贵人家。”
“不错?这也幸亏李士桢有出息,考中了进士。”
墨封不屑道:“李士桢今年二十有九,却未有妻室,你猜为何?”
黛玉想了半天,茫然的摇摇头。
不就是没娶妻吗?这有什么?
墨封往锅里加了些蔬菜,淡淡道:“他若娶了妻,李家因为收养李士桢,才能霸占的姜家祖祖辈辈的财产,不就要如数归还了?李守中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黛玉放下筷子,震惊道:“你是说,李家收养李士桢,是为了……为了姜家的钱财?”
墨封瞥了她一眼道:“别只顾着听故事,一会儿菜都凉了。”
黛玉答应了一声。
墨封继续道:“我实话告诉你,姜演之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造成的。”
黛玉瞬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墨封看她蔫里吧唧的样子,好笑道:“说了不让你听,你非要听,现在听了又心情不好……”
黛玉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说,姜演是被李家人故意设局杀害的?那李士桢他知道吗?”
“你管人家的事做什么,”墨封淡然道:“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一概不管,只要他把我吩咐的事办好就行。”
语气里满是属于上位者的冷酷。
墨封也不管黛玉如何想他,往汤锅里加了些热水,继续道:“苏启光这个人我知道,贪名好利,却又谨慎多疑,你父亲在扬州查盐运多年,他始终未露任何马脚,这是因为你父亲是巡盐御史,是朝廷派来专门负责抓他的,他对你父亲的一举一动,自然会高度警惕。”
“而李士桢则不同,一来李士桢到底是李家出身,苏家素来与王家交好,王家与李家又通过贾家结着亲(李纨的婚事);二来他任的是布政使一职,品级比你父亲高,常人很难会想到,他会配合你爹爹暗地里查盐运;三来他今年刚新科中第,初入官场,那群老油条不免会对他有所轻视;四来,他这次参了你父亲一本,你父亲又被苏启光查办,他自然会信重李士桢,再加上我停了你父亲的职,他保不准就会以为盐运无人勘察,一时大意而露出破绽……”
黛玉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么多智近妖的人。
他这一计里,又是瞒天过海,又是欲擒故纵,又是以退为进,又是声东击西……
可明明他在京都什么都没干,只是任用了一个李士桢,就把扬州盐运的事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她爹爹可是花了十多年,都没揪出来这条老鼠尾巴。
黛玉毫不怀疑,苏启光会就此完蛋的事实。
她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以后可不敢招惹你了。”
墨封勾唇笑道:“我也是为了你,等这件事了了,我把令尊大人调来京都为官如何?”
黛玉忙道:“这个不行!”
这可出乎墨封意料之外了,他挑眉道:“怎么,难道你不想和你父亲团聚吗?”
黛玉连连摇手道:“我爹他这个人,表面看着随和,总是谈笑风生的,实际上却是个老古板,打骨子里就信奉着安土重迁,他来京都住几天可以,要是长久待下去,非得愁出病来不可!”
墨封叹道:“好吧,那你就只能远嫁京都了。”
黛玉脸一热,反驳道:“谁要嫁给你了!”
墨封但笑不语。
吃罢饭,黛玉有些困意,掩住唇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我去歇着了。”
披上白色月鹅的外衣,袅袅婷婷地移去了后院。
进了房间,黛玉将头上的钗环步摇一一取下,搁在妆台上,及腰的黑发一下子披散下来,她拢了拢,对身后道:“紫鹃,取盆水来。”
没听到回话,她扭过头,吓了一跳,墨封正在两步外珍珠帘旁静静地站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不去睡吗?”
“才吃了晚饭,随意逛逛。”
这一张口,黛玉就知道他在瞎掰,随意逛逛,逛到她的闺房?怎么可能?
黛玉长睫微闪,“你还有事情要对我说?”
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什么都瞒不过你,”墨封轻轻笑了笑,坐到一旁小榻上,向对面做个手势,黛玉也跟着坐在榻沿上。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案桌,紫鹃端着托盘进来,斟了两杯菊花冰糖水,又出去了。
黛玉就着青花瓷杯抿了一小口,暗想,这是要正经对谈的架势,也不知他想说什么?
心脏砰砰乱跳,说不出是期待还是不安,但刚才升起的零星困意到这会儿已完全消失了。
墨封斟酌一下措辞,缓缓问道:“上次我以皇姐的名义,邀你来王府,谁成想中途出了点意外,没能和你正经聊两句,你就回去了……”
嗯,然后呢?
黛玉眨了眨眼。
墨封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难得有些迟疑,好半晌,道:“我想让你搬出来住。”
黛玉恍然一惊,神情不可置信,随即脸色一变,气愤的瞪着他。
当今朝代,礼法森严等级分明,对于女性而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终其一生完全依附男性而活,正因此,女子名声犹为重要。
和墨封见面也好,来别庄住也好,都是打着长公主的旗号,已属逾礼,他还得了瘾头,竟有了长久打算,说出这等混账话来。
她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又不是他的外室。
焉何能搬出去住?
黛玉气红了脸道:“墨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说着,背过身去,双手紧紧绞着手帕。
墨封见她气成这样,大吃一惊,起身走过去,道:“我方才说的玩笑话,你千万别当真。”
双手伸过去,搭在她肩膀上,将她身子掰正过来。
黛玉起身想走,却挣不开他的力气,手用力去掰他的胳膊,也掰不动,她气红了脸,道:“你放手呀!”
“你先听我解释。”
墨封紧皱眉头,双手若铁箍般,桎梏着她的身子,纹丝不动。
黛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语带威胁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
“你尽管喊吧。”
不把事情说清楚,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黛玉想不到他性子这般霸道,简直气的语塞,怒瞪着他道:“你……你可恶……”
“我可恶?”墨封沉声道:“你只听我说了一句话,就要生气,不听我解释,还要跑,到底是谁可恶?”
“我说,让你搬出来住,是让你住到长公主府,贾家人多事杂,若有些不长眼的,我怕你受委屈,所以想把你放我眼皮子底下。”
墨封顿了顿,没好气道:“我纵有心思,也得等完婚之后,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黛玉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神色回转过来,正要说话,忽又听到墨封后面那一句,她却有些听不懂了。
他有什么心思?等完婚后又怎样呢?
她想了想,没理出个头绪来,摇头道:“府里其他亲戚也就罢了,可外祖母是真心疼我,她上了年纪,我想多陪她老人家几年,何况,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墨封沉吟半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左不过是几年的事。
她总归要嫁给自己。
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