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将军

赵南川是跟军部那边请了长假来的卡莱星。

从入伍到现在十年,赵南川没休过一天假,这一次全用上了,够他一次性休半年。

来之前,赵南川特意去墓园里探望过所有这一次死在圣德赛的兄弟。

因为星际时代的战争大多时候不会留下尸骨,所以,军部专属的墓园,都是衣冠冢。

圣德赛那一场,死的人太多,军部特意划了一片专门的区域,“安葬”这些永远消散在茫茫宇宙中的英魂。

赵南川站在繁花似锦的墓园里,面前的墓碑,一眼望不到头。

他的脚,像是墓碑周围渐生的荒草,在原地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可能是怕自己一低头,入眼就是熟悉的名字。

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下定决心要亲手杀死颜叙的。

父亲听说他请了假,直接拨了视频通讯过来问他原因。

对父亲他不敢说实话,只说要一个人去把逃犯颜叙抓回来,果然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对此他的祖父赵旗倒是不以为意,“你想去找他就去吧,有什么想不明白又放不下的,当面问清楚,对你也是好事。”

“不过我不认为你会狠得下心,对他动手。”

赵南川一腔悲愤无处安放,语气就有些冲,“您不相信那些证据吗?您觉得不是将军泄露的那些机密?”

赵旗摇头,“我不觉得他是那样的孩子。”

“其实你也不信,”过了几秒,赵旗又补了一句,“你看,你还在称呼他为‘将军’。”

再之后,赵旗接到上级任务,让他分派部分警力,配合贝洛克中将拨派的临时追捕小组,去卡莱星做一次突击彻查,抓捕躲藏在卡莱星的所有二级以上逃犯。

其中自然也包含一级逃犯颜叙。

赵旗也跟自家孙子说了这件事。

赵南川听了之后莫名有些生气,拧着眉对视频通讯另一端的爷爷说了句,“将军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你们找到。你们以为他联邦战□□头白来的?”

“南川,这次不一样——他受伤了,伤得挺重,也没有补给。”赵旗说,“你以为之前小贝洛克派去追捕他的人都是吃素的?你知道小贝洛克派了多少人去围他?”

赵南川沉默了半晌,最终因为理屈词穷而单方面挂断了视频通讯。

挂断前还不忘怼了他爷爷一句,“将军就是将军,多少人围他也没用。”

赵旗也没跟他计较。

他孙子说白了就是颜叙的脑残粉,无条件觉得颜叙天下无敌。

赵旗按照既定计划,带着他手下那一队守卫巡警去卡莱星做突击检查,首当其冲是小诊所、黑医院、偷渡收容点,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旅馆。

意料之中,所有人的基因检测结果,都没有匹配到颜叙。

但赵旗在一家小旅馆里碰上一对挺有趣的小情侣,两人的相貌跟所有逃犯都挨不上边,抵消精神力屏蔽的脉冲仪开着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基因核身的时候也毫不心虚。

唯独跟着他们一起上来那位前台,显示屏一样藏不住事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他俩有问题”。

不过就算那前台不露馅,赵旗也已经对那对情侣产生了一点怀疑。不是因为检测结果本身,而是因为检测的速度,慢得不正常。

几十年前,赵旗在首都星域的一颗二线行星,协助安排一位政府高官外出视察的守卫工作。

高官视察的其中一个地点就在一家治疗基因缺陷的医院里。

在给医院里的病人做身份核查的时候,便携式的基因检测仪就不管用了——检测速度比正常速度慢上五六倍不说,还全都显示“无匹配结果”。

最后直接借用了医院里专业的基因检测设备才解决问题。

那设备一台就占了医院两层楼,而且这还是用空间技术压缩过的体积,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无论守卫巡警还是军队里,都不会用这么麻烦的东西。

他们这次出来排查在逃犯,明显也不可能扛着两层楼高的基因检测仪到处转悠。

赵旗怀疑,那对小情侣所谓的“无匹配结果”,实际就是刚刚做了基因调整,不过他也不会指出来就是了。

至于其他人——他带的这组追捕小队里,除了他,另外几个都是新兵蛋子,破绽怼他们脸上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唯一一个贝洛克派过来的少校,刚刚在隔壁,已经被一个慌不择路跳窗逃跑的逃犯给引走了。

其实这位少校一般轻易不会亲自动手的,但谁让隔壁那位身量发型都跟颜叙少将贼像,腿脚还有点儿不利索。

等少校追完人回来,赵旗已经查完了整个3层楼,准备坐电梯上4层。

少校手一撑,从走廊的窗口直接翻进来,捂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草,刚才那人傻子吧,一个惯偷而已,他要是不瞎跑,谁会管他这种鸡毛蒜皮的破案子,通缉人员库里连他的名字都查不到!神经病!居然还袭警!看老子不关得他怀疑人生!”

“——这层房间都查完了?”

“查完了,基因检测没有匹配的。”赵旗主动掏出万能门卡递给少校,“需要再回去查一遍吗?”

他们这一行人查了一晚上,前面十几家小旅馆都没查出颜叙半个影子,知道这趟任务真正目的的几个人早就心浮气躁不耐烦了。

再加上这位少校刚刚追那惯偷的时候挂了彩,更没心情做哪些毫无意义的重复工作,“草,疼死老子了,算了不查了,基因检测总不可能作假,我先去治疗舱里正个骨。你们赶紧把这破旅馆排完了去下一处,还有十好几家呢,今晚必须排完。”

当天晚上,赵旗就用私人光脑,给还在数万光年之外的星域捕风捉影的赵南川留了个言。

【你们将军可能在卡莱星,查理街山茶花9号旅馆。他腿受伤了,如果没有机会好好治伤的话,走路的步态可能会受点影响。】

于是收到自家爷爷消息的赵南川,当天晚上一宿没睡,连夜踩着最抄近路的一串跃迁点,真·星夜兼程赶到卡莱星。

从踩在卡莱星的土地上那一刻起,他就打开了抵消精神力屏蔽的脉冲仪四处踅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是将军的可疑人物。

没想到在旅馆前台就碰见了。

之前他爷爷跟他说将军走路可能有点跛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

——将军的体质和恢复能力他是见识过的,骨头断了再接上,不用任何治疗的情况下,两个小时就能站起来重新走路。

所以他根本没想着关注什么腿脚不方便的人。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再见面,将军是坐着轮椅上的。

这让原本想着暗中靠近,不能打草惊蛇的赵南川,直接在颜叙身后看呆了。

这跟他想象中的“找到将军->偷袭将军->大概率偷袭会失败->然后直接被将军打得丢盔弃甲->他靠着一丝残血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背叛他们,以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虫族血统”的复仇,不太一样。

那一刻,他几乎动摇到了想要冲上去直接表明身份的地步。

在将军回头与他对视的时候,他险些夺路而逃。

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赵南川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勉强自己露出一个面对陌生人应有的表情。

他刚刚好像是对着将军笑了吧?

不知道。

也许吧。

等他从跟将军正面偶遇的混乱里冷静下来,才发现——

他把人跟丢了。

如果不是因为爷爷帮忙,他再想找到将军,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他一边在将军身后远远地缀着,一边在通讯里追问爷爷,到底是怎么定位到人的。

爷爷原本还瞒着不肯说。

结果头顶上一连串轰然的爆炸声过后,爷爷终于吐了口。

赵旗:【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是动了防御卫星的定位权限——这么多年没用过了,没想到那颗防御卫星还能使。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赵南川:【为什么?】

赵旗:【因为防御卫星炸了。】

赵南川:【???】

赵南川因着爷爷的消息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远处昏黄的天空里,难得一片流星雨般的绚烂盛景。

只是一个晃神,再回过头来看“灵魂发型设计”理发店里的将军——一只手从轮椅扶手上垂下来,轻合着眼,身体歪向一边,像是睡着了。

赵南川刚要潜过去看下什么情况,就脑子一晕。

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在拍卖会会场的侍者更衣室里,身上穿着侍者的制服,脸上原本贴着的伪装面具已经被人撕掉,换成了一张统一规制的侍者面具。

赵南川摸了摸脖子,皮肤上贴的隐形变声器还在。

手腕处紧紧扣着的一只空间纽也还好好地待在原处,包括空间纽里那支他从西斯酒馆儿买到的,据说能在三秒内杀死10个Alpha的剧毒。

赵南川想用光脑给爷爷发个通讯,却发现信号是满的,但通讯就是死活发不出去。

侍者领班看他一直坐着鼓捣光脑,像是根本不知道他外来潜入者的身份,直接语气不悦地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去干活,旁边的人这么忙他却在摸鱼,有没有考虑过同事的感受云云。

赵南川堂堂战场厮杀的少校愣是被侍者领班险些骂哭,怀里被领班塞进一盘子香槟杯的时候,甚至有一秒真的觉得自己摸鱼确实太对不起其他同事们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

他是来杀人复仇的好吗?真的开始端盘子了算是怎么回事?

赵南川一脸懵逼地端着盘子进了拍卖会贵宾席的会场,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礼服坐轮椅的身影。

只靠背影,赵南川就能认出来,那人是将军。

——因为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视为偶像,追逐着背影的人。

不管是什么人把他弄进来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他已经在这里见到了将军,总要做点什么,再说其他。

这机会太难得了,他只今天一天就跟丢了将军两回。

鬼知道防御卫星炸了之后,没有爷爷的帮忙,他下次能在找到将军,会是什么时候。

赵南川开始认真地模仿着其他侍者的工作模式、言谈举止。

等到终于学得差不多了,才敢装作不经意地靠近那个曾经只能远远看着,默默憧憬的人。

为了能够有机会在将军的酒杯里动手脚,赵南川最终只能主动上前,提出为他换一杯饮料。

将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显含着审视。

他知道自己所谓的模仿和潜入,在将军的眼里,破绽一定多得像筛子。

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不想再等。

他必须为所有死去的兄弟,和他一直以来唯一的人生目标,找到一个答案。

哪怕最终得到的答案是——他被将军亲手杀死。

也在所不惜。

因为是将军亲身教会他,一个军人应有的样子。

也是将军为他打破了无形的桎梏,也让所有心有不甘的Beta知道,性别不是不可改变的命运——

唯一决定一个人活法的,一定是那个人自己的意志。

将军永远是将军。

是他从来不曾后悔交付性命与梦想的人。

让他从未想到过的是,尽管将军已经识破的了他的身份,却完全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反而主动拿起酒杯,要在他面前,把那杯下了毒的水喝下去。

这和他预想中的复仇完全不一样。

即将复仇成功,赵南川却没有感到丝毫快意。

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假如将军真的被他亲手杀死。

他会后悔一辈子。

不,不对。

他不会再有一辈子的机会来后悔了。

他只会悔恨到当场杀死自己。

手上的动作比大脑更快。

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军手里的杯子已经被他拍掉了。

眼眶又酸又胀。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回在将军面前哭鼻子了。

他爷爷说的对,他永远不可能亲手杀死将军。

因为那是将军。

是他从来不曾后悔交付性命与梦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