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没在第一时间回答。
沉默的几秒钟里，电梯已经停在了18层。
轿厢门打开，乔楚当先走进去，抱臂倚着身后的金属墙。
颜叙划着轮椅进了电梯。
没有追问。
他有种感觉，乔楚生气了。
可他四十余年的生命里，处理得最娴熟的关系只有两种，战友和敌人。
他不知道该把乔楚归到哪一种里面。
战友不会像乔楚这样形迹可疑，敌人也不会像乔楚这样轻柔捧起他的手，擦掉他掌心血迹。
他也不知道该拿乔楚怎么办。
“你如果想问我什么，直说就好，用不着试探。”
乔楚从空间纽里掏出把匕首来，指尖轻巧转了个花儿，随后三指轻飘飘捏着刀身，刃尖指着自己的胸口，递给颜叙，“你要是想看，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也行。你也好顺便品鉴品鉴真假。”
那指着乔楚心口的刃尖怎么看怎么刺眼，颜叙莫名觉得心里不舒服。
这其实很没道理。
几十个小时之前，他们两个初次见面，他还拿着这把匕首要割对方的喉呢。
他们之间本来就应该只有剑拔弩张、攻守试探。
“挖你的心出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妖怪。”
颜叙目光移开，手上却还是把匕首接了过来，收进自己的空间纽里。
“算你还我的。”
正在此时，电梯已经到了拍卖会贵宾席所在的16层。
轿厢门滑向一侧，像是大戏上演之前，缓缓拉开的帷幕。
会场里人不多。
十几个锦衣华服的贵客或站或坐，言笑晏晏。
训练有素的侍者有的候立一旁，有的穿梭其间。
却像是浓缩了这片荒蛮星域、法外之地所有的衣香鬓影、浮华惊梦。
整个联邦境内，灰色与黑色地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皆聚集于此。
说是拍卖会，但又像是一场肉食者们的盛宴。
颜叙坐着轮椅出来，独一无二的造型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但被关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会场里的宾客又继续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
卡莱星经营这么多年，说乱也乱，又乱得等阶森严，有规有矩。
尤其是能进入拍卖会楼上贵宾观看席的，就那么几张熟悉的老面孔。
只要是圈子里的人，哪个是哪个，戴着面具也都心知肚明。
颜叙显然不属于那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范畴。
单就轮椅这一项特征，就没有能对得上号的大佬。
不过颜叙倒是不用担心这些人立刻认出他的身份。
拍卖会配备的面具可不是只为了戴着好看的。
所有参会者服装由拍卖会主办方卡特琳娜提供，其他的衣物鞋帽都没有额外的功能，只在面具上附带了遮掩容貌的设计。
从费格斯之前戴的那副能够抵消精神力屏蔽的眼镜来看，卡特琳娜掌握的某些技术，丝毫不弱于军部的科学研究所。
那么合理推断，卡特琳娜背书的面具，至少不会一打照面就掉马。
VIP专属会场的布置也是仿古代设计，整体呈圆形，天花板中央是一束光辉璀璨的水晶吊灯，造型夸张像一课倒立的树，墙面都是实打实的大理石，地面则铺着柔软的兽毛地毯。
各种看起来就很贵的装饰，把所有防爆、防火、防水的材料以及恒温、恒湿、换气设施都藏得严严实实。
会场内的桌椅是从其他星球专程运送过来的古董家具，造型华丽、保养得宜，只不过款式看着有些独特，似乎和联邦历史上哪个阶段的流行风格都不太一样。
颜叙划着轮椅停在其中一张没人坐的小圆桌前面。
这桌子明显不同于会场里其他大同小异的，用来喝下午茶的桌子。
怎么说呢——
就是像颜叙这样对于艺术或者古董方面并不懂行的文盲，都能看出这张桌子过于朴素了。
朴素到跟普通人家里客厅里随便摆摆的玩意儿没什么区别。
颜叙手指扣了扣桌面，桌子发出廉价仿木家具特有的金属声。
颜叙：……说好的古董呢？
颜叙瞥了一眼乔楚。
往常这个时候，总是他一个眼神过去，乔楚就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然后接着他未曾明言的话茬说。
这次乔楚像是特意跟他赌上气了，似笑非笑地回视，又故作不解地挑眉。
颜叙舔了舔唇，酝酿了几秒，主动开口询问，“你有没有觉得这张桌子眼熟？”
乔楚回答倒是很快，语气一听就是老阴阳人了，“看见穿着打扮眼熟，看见桌子也眼熟，要是我真对这么多东西眼熟还想不起来，那我可能要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颜叙难得反省了一下自己平常是不是也这么怼人的。
反省的结果是——
他是。
但是下次还怼。
乔楚怼完人之后摸了一把黄木花纹的桌面，又弯腰确认了一下桌面下方的品牌标识，“这种桌子就算眼熟也不奇怪吧，CML集团旗下的平价家具品牌，帝国和联邦都有的卖，平常逛街的时候很可能见过不止一次。”
“可我不逛街。”颜叙撩起眼皮略显无辜地瞅着乔楚。
乔楚：……
不愧是你，钢铁直A。
不远处几声轻咳由远及近。
迎面走来的高个子男人一身靛蓝色西装，因为太过单薄清瘦，修身的衣服生生被他穿成了宽松款。
像是只要来一阵足够大的风，他就能风筝一样飞上天。
虽然颜叙看不到他的脸，但想必能被卡特琳娜邀请来，还能进贵宾席的病秧子，也就菲尔德一个。
“你还好吗？”病秧子凑过来低声攀谈。
“挺好的。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从上了电梯开始，颜叙手腕上光脑的提示震动就一个接着一个，但他还没来得及点开来细看。
此时颜叙的光脑又开始癫痫似的抽抽，颜叙一低头，菲尔德拦他，“你先别看光脑，咱俩聊聊。”
“聊什么？”颜叙以为他又要说关于银桥医院或者基因调整的事情，抬头等着他下文。
菲尔德：……
颜叙：……
如果让菲尔德说基因调整的事情，说银桥医院。
菲尔德能滔滔不绝说上几天几夜。
但如果说只是为了转移颜叙的注意力，硬找话题尬聊——那就碰触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理工男の苦恼。
颜叙见菲尔德半天不说话，伸手又要去动光脑。
“哎，”情急之下，菲尔德扯了一个最烂的理由，“前两天我看了篇论文，关于基因调整手术刀的起效机制与弱作用力抑制作用的综述，我觉得还挺有新意的。”
颜叙：……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听得懂？
光脑操作界面一弹出来，各大媒体的新闻，一个摞一个，糊了颜叙一脸。
最上层是联邦最大的军事新闻网站的直播，凯恩·贝洛克正慷慨陈词地跟广大联邦人民痛斥前联邦少将颜叙的叛国罪行。
贝洛克十指交叠，手肘抵在办公桌上，身后是指挥中心办公室统一规格的金属墙，正气凛然的神情融合着四分愤慨，五分坚毅，六分志在必得和七分联邦必胜。
谁能想到，这位看起来正在战场前线兢兢业业镇守边关的中将先生，几个小时前还在流氓星球的风月场所“跟Omega喝下午茶”。
而且颜叙高度怀疑贝洛克并没有真的在前线。因为那直播背景是贝洛克惯用的几个全息投影背景之一，每次他人在一些不方便向公众公开的场所时就会用。
“你刚才扯了那么多鬼话，就是怕我看见这个？”颜叙撩起眼皮瞥了菲尔德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军部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整个克兰星域沦陷，数千万普通民众九死一生，不找个替死鬼背黑锅，游行队伍能把军部大门挤塌了。”
之前颜叙看到水军放出的那些小道消息就知道，军部在试探，只要民众愿意吃掉他们放出的饵，那么官方的消息早晚会放出来。
菲尔德探究的目光隐在制作精美的面具之后，“你不介意他们这么说你？”
“介意有用吗？”颜叙把操作屏上的新闻界面都收起来，调出希尔给他的那些资料开始看，“还是你觉得，撒切尔总统应该直接承认，军部之前安排在黑天鹅要塞接任我工作的少将是个饭桶？”
“现在民众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不会对政府和军部公信力产生太大影响，又能够让他们对接下来的胜利充满信心的合理解释。”
“拿我开刀是最划算的选择。”
颜叙顶着一张与我何干的脸，冷静分析自己身败名裂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结果猝不及防被人捏住了腮帮子。
手这么欠的，在场除了乔楚，没第二个人。
“说得你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一样。”
被乔楚捏住，颜叙罕见地没立刻炸毛。
他脸型偏瘦，腮帮子也没什么软肉，捏起来费劲又硌手。
“不生气。无意义的情绪只会影响我的判断力。”
颜叙冷淡的语气像个莫得感情的机器，奈何一边脸还被捏成仓鼠状，再怎么冷淡也难以掩盖其可可爱爱的本质。
说完，颜叙又补了一句，“你不生气了？”
乔楚捏住颜叙的手指松了松。
面对这样的颜叙，她总是没办法生气。
一边说情绪是最无用、最麻烦的东西。
一边又细心地照顾到她每一丝微末情绪，以及所有无用又麻烦的嗔虑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