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服务没得说,颜叙他们点的菜很快就送到了房间。
颜叙怕自己吃到一半吐出来,准备再灌一支营养液维持基本的营养摄入,根本没给自己点菜。
乔楚从餐车下面端了一份汤出来,放在颜叙面前,“别喝营养液了,试试这个,不会吐的。”
那盏汤分量不多,隐隐散着香气,微甜,尾调有点柚子清淡冷冽的香,不腻。
乔楚言行举止不着调,但照顾他一向上心,不会拿他的身体开玩笑。
颜叙把营养液搁在手边,试探着用勺子撇了一点点汤,放进嘴里尝了尝。
确实还可以。
颜叙稍稍被勾起一点食欲。
乔楚见他喝了,笑得颇为温柔贤惠,“我特地在网上查了妊娠反应期间提高食欲的食谱,挑了这道汤让厨子做,你果然喜欢。”
颜叙:……
他想把手里的汤扣对方脸上。
菲尔德笑眯眯地瞅着颜叙脸色黑得五彩斑斓,火上添了勺油,“月份不大的时候确实得多注意。”
颜叙:……
看来这碗汤泼一个人不够,还得雨露均沾。
旁边的希尔坐在儿童椅上,乖巧地吃着菲尔德给他准备的食物,看颜叙撂了勺子还好心提醒他,“爸爸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
颜叙:……
他不想活了,饿死挺好。
颜叙和菲尔德没在吃饭的时候说事,而是等希尔吃完之后,让乔楚把希尔带到客房卧室里去玩儿。
乔楚不情愿也没办法,这屋子里没第二个闲人。
回来的路上,颜叙只来得及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记忆芯片里的资料。
里面大多是实验数据,受试者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还有一长串只有编号没有姓名的受试者个人档案。
F049也在里面,备注状态是【使用中】。
个人档案里也有希尔的全息照片。
照片里的希尔面无表情,像是忘了安装情感模拟器的AI,既不会乖巧地说要给他揉腿,也不会偏执地叫他爸爸。
希尔的编号是F692,状态是【待销毁】。
据菲尔德介绍,从五十年前开始,银桥医院会接收各种资质一般或者资质不好的孤儿,进行基因调整实验,对外声称这些孤儿有先天基因缺陷,需要长期留院治疗。
实验分许多小组,每组都有不同的研究方向,例如延长寿命,提高体质,提高智力,转换性别等等。
实验有成功的作品,就像颜叙和其他像他一样的军队高官,或者某个领域的精英人才,也有失败的作品,就像希尔和他妈妈杨曼那样。
失败品会统一被归入F组,一些会被送去接受一些更加危险的实验,一些会被转而送到其他地方“回收利用”。
“杨曼,就是希尔的妈妈,她把希尔送到我这儿来的时候,那孩子状态很差。”
“我还在研究所那会儿,像他那种状态的受试者,一般都会再安排一两个毒物耐受测试,然后就送去解剖。”
“卡莱星靠谱的诊所本来就没几处,看到快死的小孩子没人愿意接,后来她经人介绍找到艾可,又找到我。”
“那孩子骨骺线都闭合了,生长激素乱成一锅粥,大脑和身体发育都停在四岁三年多,这辈子基本没机会长大。我劝了劝杨曼,孩子活着可能不是什么好选择,她非说要先救活,活了之后让那孩子自己选。”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把希尔身体里的基因片段捋顺,之后又恢复了一年,他才像现在这样能跑能跳。”
“倒是挺有成就感的。”
颜叙静静听菲尔德讲完。
因为长时间的咳嗽,菲尔德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沙哑低沉。
整个讲述过程中,菲尔德神色很轻松,像是并不觉得银桥医院的做法是多么泯灭人性的事。
想来如果他真的明白什么叫尊重人权,尊重生命,也不可能愿意在基因研究所做那么多年首席研究员。
“你那是什么眼神。”菲尔德轻笑一声,紧接着又迸出两声压抑的咳,“就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连环杀人犯似的。”
菲尔德从开襟的毛线罩衫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倒出两粒来用水送下去。
——怪不得他给颜叙的也是药片,原来他自己也是个喝口服药的穷鬼。
喝完药,菲尔德刚刚压抑不住的咳嗽好了些,然而脸上没了咳出来的血色,苍白的病态肤色就更加明显。
“你不是吗?”颜叙神色淡淡,却也并没刻意掩饰自己的厌恶。
也就是颜叙现在自身难保,倘若他还是联邦少将,别说一个菲尔德,就是整个基因研究所,乃至它背后的那些人,他都不会放过。
面对颜叙的指责,菲尔德无所谓地笑了笑,并不把颜叙的态度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个执拗的人,决定了这辈子做什么事,为了什么做,那就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你要这么认为也没什么。”
“我这人不喜欢给自己辩解。而且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因为我就是最早主张进行基因研究的人之一。”
“平时联邦和帝国面对虫族的时候,看似与虫族平分秋色互有输赢,但真正的形势有多严峻,想必一直守在前线的少将先生不会不知道。”
“近十年来,有多少次虫族进攻,完全是依靠着你和你的十六军才硬生生扛下来的?”
“为什么作战机密泄露,军部第一个拿你和十六军开刀?”
“无非是你和某些人的观点出了些分歧,他们看不顺眼,你的军功又太亮眼,让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把你赶走罢了。”
“这也没办法,”菲尔德摊了摊手,“谁让他们是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
菲尔德提到的所谓“观点分歧”,实际就是颜叙与贝洛克的派系之争。
贝洛克家族作为老牌军队世家,在军部的人脉和影响力都很强。
但军部终究不是贝洛克家族的一言堂,不是贝洛克一句话,就能毫无根据地把他一个少将送上军事法庭的。
所以颜叙对菲尔德这番话的关注点不在“派系争斗”上,而是更多地在于——“你的意思是,整个十六军,都是你们的‘成功品’?”
菲尔德的目光定在一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应该是在脑子里计算,“差不多。我离开银桥医院之前,十六军‘基因调整人’的比例在百分之八十左右。”
“虫族的基因太强大了。人类或许自诩代表着更为先进的文明,虫族的某些行为也确实是对整个宇宙资源的竭泽而渔。但适者生存从来不是看谁的文明更先进,又或者更有利于宇宙资源的长期存续。它的规则简单而残酷,就是——活下来。”
“如果想要彻底消灭虫族,人类必须尽快做出改变。自然进程的基因进化太慢了,在虫族步步紧逼的进攻之下根本来不及,只能靠‘人工进化’加速。与整个人类的存亡相比,一两个人的病痛生死就算不上什么了。”
颜叙并没有被菲尔德满口的人类存亡糊弄住,目光从眼角掠过去,带着锋刃的尖锐,投向面前病弱清瘦的人,“等你自己作为那些实验品之一的时候,你还会这么说吗?”
菲尔德忽然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目光坚定,又像是带点破釜沉舟的疯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做过实验品?”
“当初艾可逃跑的时候,是从银桥医院存放待解剖尸体的无菌仓里把我偷出去的。呼吸心跳都没了,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再睁开眼。”
“F组受试者经历过的实验我也都经历过,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只有基因研究能让人类彻底渡过虫族这道坎。”
菲尔德提到的没有呼吸心跳的状态,立刻让颜叙想到了一个人——乔楚。
那女流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表演了一回现场诈尸。
这让颜叙一不小心走了一秒钟的神儿,并且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呼吸心跳都没了?”
“确实没了,为了防止体质强悍的受试者假借死者的身份逃跑,银桥医院评判死亡的标准比一般医院还要严格,活人没资格进银桥医院解剖中心的无菌仓。”
颜叙:……所以你有资格被解剖还挺自豪?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也是我一直在研究的课题之一,暂时还没有最终确定的结论。”
“可能是我之前接受的实验太杂了,”菲尔德略显苦恼,“离开银桥之后这几年,光研究我自己基因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就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不知道哪个傻X研究员的馊主意,似乎是想要实现返老还童,在我的基因链里加了不少其他生物的基因片段,搞得我身体里三天两头长癌细胞,这不是最近肺上就长了俩么。”
说到这里,菲尔德喉咙里又有些痒意,“开始我还随手给自己治治,后来癌细胞逮哪儿哪儿长,实在懒得总去治疗舱里躺着,反正死了之后还能活过来,治疗舱里躺半天还不如我死一次来得方便。”
“后来我发现,其实放弃治疗也挺快乐的,你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试试。”
颜叙:……不必了。
菲尔德奇妙的作死言论听得颜叙脑阔痛,乔楚跟菲尔德的情况看着应当不太一样。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突然成为受试者?以你的才华能力,做研究员才更有意义,那些高层不至于傻到连这一点都拎不清。”
“这个说来话长。其实是因为我瞒着军部高层,对一部分受试者做了点别的事情——布尼尔·贾斯帕你认识吧?”
“认识。”
贾斯帕是军部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上将衔,但平时不怎么参与布防战略决策,每次出现不是有重大研究发现,就是要钱。
汇报重大研究发现也主要是为了要更多的钱。
颜叙和贾斯帕接触不多,只是时常会接到军部科研院最新成果的文件传阅,文件右下角印着贾斯帕的手写签章。
“当初我做的事情暴露之后,就是他草拟了我的秘密处罚方案——取消我的研究员资格,作为F组受试者接受基因调整实验,对外宣称突发疾病去世。”
“贾斯帕做事低调滴水不漏,也给我留了体面,我只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睡了一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受试者病房里。”
“然后我就想,嘿,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基因研究所在研究一个虫族基因片段的时候,发现那段基因就是让所有虫族能够无条件服从女王命令的关键。
当时包括菲尔德在内的研究小组成员都很兴奋,所有成员一起熬了两个通宵,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一个新项目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向上级提了立项申请。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把这项发现汇报给高层之后,贾斯帕给我的第一个研究任务,是把这一段“服从基因”用在咱们自己人身上。”
“联邦的五个家族——贝洛克,韦恩,贾斯帕,科林,摩根——他们想让基因研究所制造出来的军人,学者,企业家,乃至官员,全都成为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傀儡。”
菲尔德一直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草菅人命的“人体实验”,说适者生存和人类存亡,调侃自己的死和病痛。
但颜叙能看到那笑容里,始终含着一点压抑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痛苦和愤怒。
“我抛弃人性,冷心冷肺,手染鲜血,不知多少无辜的人死在我手里。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我都不放在心上。”
“不是我喜欢杀人和折磨人。”
“只是因为,我非常讨厌虫族那样整个种族唯女王命是从的智慧生物。文明可以是辉煌灿烂的,也可以是温暖柔软的,但无论哪一种文明,都不应当让整个种族沦为生存的奴隶,只知道不择手段的扩张和攫取。”
“我所犯下的一切罪恶,都心甘情愿承担后果,所以现在我落得个作法自毙的下场,我是不怨的,也不后悔。”
“但是很遗憾,我所做的一切,让那些利欲熏心的傻子有了白日发梦的资本,他们想要把所有人类都变成他们豢养的虫子。”
“贾斯帕给我下达这项命令的时候,我愤怒到了极点,但在撕破脸之前,我又忍住了。”
“贾斯帕当时的劝说打动了我。”
“我知道我不能走,因为没有我,他们可以再找到一条更听话的狗。所以我留下来,在植入那段‘服从基因’的时候,额外赠送了一个小礼物给他们。”
颜叙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作战会议上反驳贝洛克意见时的感觉——明明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身体也难受得要命,但又忍不住心里的一团火。
他没办法忍受眼睁睁看着贝洛克拿他手下那些士兵的生命浪费。
“所以——你说的‘礼物’是什么?”
菲尔德面上又带了点笑意出来。
不是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也不是刚才叙述真相时,尖锐的、伤人伤己的冷嘲,而是像自信的手艺人,展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技术上解释起来可能比较复杂。你可以简单地把我的‘礼物’理解为——写在基因里的,质疑权威的本能,和向往自由的天性。”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这周出差,之前欠的一章没补,这周貌似又要欠一章了。。。我尽快补【捂脸】
这一章字数稍微多一点,聊作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