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很安静,有交谈的客人们声音也不大,这里毕竟是寺庙里的餐厅,又是素斋,不太适合喧哗吵闹。
但是有个中年男人的目光却不时地忍不住落在了坐在窗边的客人身上。
如果说衣服违和的话,大富大贵的人穿着人字拖来五星级酒店餐厅吃个便饭他也不是没见过,他移回了目光,看着眼前乖巧懂事,克己守礼的儿子和美丽温婉的妻子,他抬起手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落回到了盘子里精致的菜肴上。
他每年都会来吃几次素斋,来一趟灵隐寺,烧一柱还愿香,顺便预祝自己的一生顺顺利利,一帆风顺。
他过去的人生也一贯如此。
但是,他忍不住去看那个少女。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光景的少女,白而瘦弱,一双黑色的眼睛,头发因为新的蝴蝶结重新整理了一下,也是简单的单马尾,刘海厚厚的,剪的整整齐齐的,看上去就极为乖巧听话。
然而她穿的是什么。
少女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套在外套里面的,是他很熟悉的一件衣服。
是他当年读书和所在大学十几年不变的统一发的文化衫。
她穿着一件灰色运动裤,侧面印着深蓝色的竖条,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学生,站在起跑线上的女学生,她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上半身穿着学校的白色文化衫,下半身穿着这样一条运动服裤子。
然后发令枪响了,少女如燕子一样轻盈地掠了出去。
他摇了摇头,把这么一段古旧泛黄的回忆试图从脑子里驱散出去。
巧合而已,男人收回了目光,这条裤子也不是什么孤品,更何况这件衣服是统一发的,可能是他学校里的学生罢了。
不过他学校里的学生跑到这里来消费还挺奇怪的。
于是他还是忍不住又看了过去,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衣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寒酸,但是收拾的一尘不染,然而他的衣服。
中年男人的心脏停了一下。
那是一件很旧的蓝白格子衬衫,配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黑色的随处可见的外套。
这套衣服,他见过。
在某个兵荒马乱的早晨。
他见过这套衣服。
他有些坐不住了,站了起来。
“看来二位也是x大的。”他自我介绍道,“我姓龚,也是x大的,历史系的。”
“幸会。”青年淡淡地说,伸出了一只手。
“这位是我的学生。”他轻轻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吃瓜吃到自己家里了。”有人忍不住评论道。
“这位龚教授我记得很有名来着。”有人说,“他为什么对up他们这么感兴趣。”
“不会认出来淮阴侯了吧。”
“不可能吧,”有人介绍道,“这位教授虽然是做两汉魏晋的,但是好像研究方向是科学史和天文史。”
“现在的学科细分真是太细了。”有人忍不住感叹道。
“但是就算是做科学史的。”有人说,“他们可是从古代一直呆过来的。”
“他们还记得清楚么?”有人质疑道,“我连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周围世界,都会混在一起的。”
两桌人都吃完了所有的菜品,龚教授牵起了妻子的手,“我和我爱人当年是师生关系。”他微笑着说,“当年我不幸丧妻,幸好遇到了她。”
青年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女人一下子就避开了他的眼睛。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双令人不舒服的眼睛,是绝对的清澈见底,如任何生物都无法生存的净水一样,青年将包背在了身上,带着少女走了出来,女人的目光又落在了这个和他同行的少女身上。
她感觉更不舒服了。
“这样啊。”青年漫不经心地说,“那您还真是个好运的人。”
“我来灵隐寺,就是为了我的前妻祈福,并且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了。”男人说,他突然感觉到那少女在看他,于是他对她报以一个和蔼的笑容,“你是今年的新生么?是哪个系的?”
“我不是贵校的学生。”少女轻声说,龚教授笑了一声,“看你穿着我们学校的衣服,我以为你是我们学校今年的新生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这样。”
“只是衣服的主人不再需要了,所以我穿了。”她轻声说。
“艹,我感觉我正在目睹什么大秘密。”有观众感叹道。
“这是可以播的么?”有人说,“已知up穿的是死人的旧衣。”
“那么龚教授见过一个人穿着它死去。”有人说,“不过这也很正常吧,高校每年没有自杀的,说不定可能是龚教授的某个学生。”
“的确很正常。”
“不过龚教授的夫人是他当年的学生啊。”
“是的,我们都知道,他当年大概三十多岁的时候,和青梅竹马的妻子一起去旅游,然后遇到了意外,他的妻子不幸去世了,那时候他差点也跟着去了。”
“然后就被新的爱情拯救了么?”有人问道。
“虽然俗套,的确是这么回事。”
“不过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这样也无可厚非。”有人议论道。
“那倒是。”有人说,“更何况龚教授年轻才俊,被人仰慕,也很正常。”
“那up穿的会不会是他妻子的衣服啊?”有人问道。
“不能吧,up穿的一般都是死者去世时候的衣服,他妻子虽然也是x大的,但是毕竟也毕业十年了。”
“这样,事情变得真的有趣了起来了。”
“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啊。”
“不过龚教授主动过来搭讪,应该是很想念亡妻吧。”
“二位是来灵隐山做攻略直播的旅行博主么?”龚教授笑着问道。
“算是吧。”卢菀轻声答道,“不过实际上也算不上攻略了,我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些佛像。”
中年热情地笑了起来,“那我倒是对这些略知一二,就献丑了。”
“我还要上山上香。”他对妻子说,“你们陪着也不太好。”
他的妻子听话地带着孩子开车走了,的确是个地地道道对他百依百顺孺慕有加的贤妻良母。
这是一个儒雅端正的中年人,从外貌条件还是气质来说,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讲起各种掌故来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博闻广记。
“韦驮菩萨身量宏伟,但是却白面无须,是象征着他永远不失赤子之心,”龚教授不疾不徐地说,指了指头上的匾额,“这尊韦驮菩萨是从南宋时期留下来的文物,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用整段香樟木雕刻,珍贵异常。”
卢菀点了点头,然后抬起了头,看向了那块牌匾,“威震三洲。”她静静地念了出来,“是什么意思?”
“因为佛教将世界分成四洲,就是《西游记》里提到的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和北俱卢洲,北俱卢洲众生享乐,不必护持,所以称作威震三洲。”龚教授耐心地解释道,卢菀点了点头。
“北方人感觉还是需要护持的。”有人忍不住说。
“北方人感觉不想被漏下。”
“北方人觉得自己没有比东方西方南方的人过得舒服。”
“不过按照西游记的说法,全中国都是东胜神洲。”
“我听说韦驮菩萨在前世时,曾与释迦摩尼同为兄弟,转轮圣王有一千子,各自发愿成佛,”韩信轻声说,抬起头直视着佛像的眼睛,“而韦驮菩萨所发之愿是在其他人修行的时候为他们护法。”
“然而他却也成佛了,还比他们都显赫不少。”韩信静静地说,然后转过了头看向了龚教授的脸,“教授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能在诸天修行的时候,为之护法也是大功德。”龚教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但是他自己没有修行,也没有修为,为什么能忝居诸天之位,还获得了如此尊荣呢。”韩信问道,“他没有什么厉害的善果不是么,没有拯救世人,也没有写出什么漂亮的佛经来。”
“难道不是个一无是处没什么本事的家伙么?”他反问道,“我看根本不应该供奉他,让他在大雄宝殿旁边捧着东西就行了。”
“这没关系吧?”有人不免忧心忡忡了起来,“这样说菩萨不太好吧。”
“不会引发宗教矛盾吧?”
“但是我感觉他虽然每次说话都很难听,但是总是莫名击中了什么真相。”
卢菀眨了眨眼睛,“我也觉得,按照世人的评判标准来说,韦驮根本没有资格做菩萨啊。”
“他根本没有出去周济苍生,也没有什么功德。”她说道。
“他不是到处去护法了么?”有观众说。
“但是那好像是成佛之后的事情了。”
“被up这么一说,我感觉有哪里好像不对。”
“不过如果不是韦驮护法的话,那么多佛就不会成佛了。”
“但是他自己没有修行啊,也没有功德。”
龚教授明显对这个问题感到了几分意外,“不过我觉得,护法有功当然可以成佛,毕竟佛救济世人,而护法拱卫佛身。”
“若是保卫不好佛,那么等着佛渡化的世人岂不是也遭殃了。”龚教授笑了笑。
“这样。”卢菀眨了眨眼睛,“的确很有道理呢。”
少女静静地看着韦驮的脸,似乎上面开出花了一样,龚教授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钟他竭力压抑住了浑身的颤抖与战栗。
因为他看到韦驮那张中性的年轻的脸变化了。
变成了一张他熟悉的过分的脸,是一张女性的脸,唇边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痣,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不敢惊呼,也不敢动弹。
他当然认识这张脸了。
这是他亡妻的脸。
然而这里是宝刹佛寺啊,她是什么层次的冤鬼,还能上得了佛的身,绝对是自己今天看到了某些东西有了心理暗示,他眨了眨眼睛,佛像恢复了正常。
然而下一秒钟,无论是那个少女还是那个青年,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宝殿之中。
他在宝殿上跪了下来,开始点香。
然而第一根一下子折断了,香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烫的他浑身一抖。
他抬起头,韦驮垂着眸子看着他。
“你一个月才开几个钱,敢对我这么说话。”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要不是为了帮你,我已经评上教授了。”女人反驳道。
帮我,你帮我什么了,他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然后他再一次按着了打火机,线香又一次折断了。
“有本事你和我离婚啊。”他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看你养得起自己不。”
女人没有回答,他坐了下来,尝了口饭菜,比起他平时在聚餐上差远了,他把筷子撂下了。
他再次试着去点香,而这一次香没有断,因为它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住了,他抬起了头,看到了那个少女,少女穿着那件旧衣服,静默地垂着眼睛看着他。
这件衣服。
他想起来了,他的亡妻在家里打扫卫生,或者买菜,总是穿着这件衣服,因为校服穿着又舒服,又可以随便弄脏不心疼。
他那日渐粗糙丑陋的,不理解他的,见识退化的一塌糊涂的黄脸婆。
也是帮他当上教授的。
韦驮菩萨。
“她在这里是不是?”他质问道,“这种神圣清净的地方,她怎么可以进来。”
“因为您刚刚册封了她啊。”少女静默地垂眸说道,“您承认做了这种工作的,也可以成佛。”
“所以她进来了。”她轻声说,“您容许了,您承认了。”
“是你们引诱我说出来的!”他反驳道。
“那您不这么认为,为什么要违心地说谎呢。”少女问道。
“草。”有观众不禁说,“这是什么千层饼行为?”
“但是不做亏心事,也不怕鬼上门啊。”
“他自己说,护法也能成佛的,这特么的确是他自己说的啊。”
少女接过了香,静静地插在了香炉里,“香会断,说明她不接受你的道歉,你还没有道歉,甚至于,道歉不能让她满意。”
“希望您发挥您的聪明才智,回忆一下她的人生,然后想想如何解决吧。”少女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男人抬起了头,金丝眼镜因为汗水从他的鼻梁上滑落,而充满血丝的眼睛从上方露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管这种闲事?”他问道。
“因为我是家神啊。”少女眨了眨眼睛,回答道。
“看来您所说的还是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大家也都觉得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成为正神的。”少女认真地说,“我感觉我的自信还是多少回来一些了。”
“一定可以帮您把还愿的事情处理好的。”她郑重其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