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平妻

腊月初六。风很大,晴。

“青禾,我很疼…”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昏睡了一觉醒来,疼痛愈演愈烈。明歌嘴唇有些干涸,没有什么血色,虚弱得有些狰狞。

软塌旁是陆三请来的医师:“夫人再忍一会儿,腿上的伤得固定好才行。”

明歌是从高处摔下来的。腊月初六,两湖巡抚离京,晌午穆南竹在南城门下等她。等她一道去湖南,和父亲小弟团聚。

她这会儿已然知道,初姐儿她是带不走的。那她便自个儿去。

可宅子大门被人守着,她出不去。只好借用后院断了一半的老樟树。

陆恒进屋的时候,一身的肃杀之气。明歌疼得厉害,没精神打量他。只看到一双阴鸷的眸子,削长的身影,来势汹汹,到了软塌前,却顿在原地,一步也没靠近。就那么立在一旁,直到医师处理好了她骨折的左腿。他才遣走了其余人。

明歌有些怕他,虚弱地缩在软塌里,将被褥往自己身上扯。

“怎么摔的?”陆恒问。

他脸颊的轮廓像刀塑的一般,愈发刚劲利落。嘴角沉得很厉害,许久不曾有过笑容。

“……院子里闷,您又不让我出去。只好从后院的老樟树上看看外头。”

陆恒冷哼了声,坐来她身旁。“闷?怎不和我说呢?我有地方带你去。”

“近年关了,爷该很忙。”她看了看腿上缠着的纱布,“我如今也出不去了…”

“那,待你好些再说。”陆恒的声音忽变得温柔。一如回到从前的时光。

她谎称困了,要将他支走。他赖着没动,“等你睡熟了再走。”

明歌只好装睡。

陆恒伸手来探她。先摸摸额头,再用手指背碰着她的脸颊。一寸寸地、慢慢地往下挪。漫长地滑过下颌、脖颈、锁骨,在她胸骨前停下,方收了手回去。

她嘴唇有些颤动,眼皮死死合着,不想叫他发现自己醒着。

他声音温和,“放心。我不碰你。”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

冬日里天黑得早,还没用过晚膳,烛火便在眼前一晃一晃。

明歌靠着暖榻里,给初姐儿做小衣服。错过了和穆南竹一起南下的时机,又不知道陆恒会困她到什么时候,如今小女儿是她唯一的念想。

陆恒从屋子外头进来,带着架奇怪的椅子。

初姐儿也曾有过一架相似的,是陆恒叫木匠专门替小女儿做的。上好的檀香木打骨架,不上漆,打磨得十分光滑。四只大轮子,落地稳当,背靠有推手。专能有人推着走。

今日给她的这架大些,稳一些,上了漆,是竹子的颜色,清浅。

“听你说闷。带你出去走走。”

京都城的冬夜,干燥、森冷。长风凛然,明月如钩。

明歌被捂得很严实,里头穿了小袄,外头披着狐裘。陆恒亲手给她穿的。将她接来这间宅子的那日,他便说过,“我日后,会好好照顾付姑娘。”

若不是摔伤了腿,明歌也不需要他的照顾。她还有青禾。

可是青禾今日也挨了板子…

不光是青禾,陆三、还有几个看守那间宅院的侯府侍卫,一一挨了陆恒赏的二十板子。理由是,没有照看好她。

也不知道他这会儿还在计较什么。

和离书都写了,她都要南下与父亲团聚了,他却不肯放过她了。青禾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婢子,他怎么好意思罚她?陆三挨了打,又颤颤巍巍进来送椅车,偷偷打量陆恒脸色的时候,是怕极了。

陆恒带她去了八角楼。吃食的馆子,卖各地各样儿的小吃。有雅间儿,能看京城全景,是以吃一顿席面儿价钱不菲。

上学的时候,陆恒还不是世子,手头不算宽裕,学生们凑钱,一齐来过一回。后来她随他走南闯北,一直不在京城。有了初姐儿,也不好出门吃席,便再也未再来过。

馆子被陆恒包下了。雅间儿在顶层,八角圆形,中间摆着圆桌,满桌的小吃与小菜。八面都是窗户,原能好好饱一饱眼福,看看京都夜景全貌,陆恒却不让开窗。

“天冷,大夫说你不能吹风。”

明歌胃口不好,吃了两个水晶虾饺,便再吃不下什么。

陆恒与她添了水,煮熟的热水,连茶都不许用。说是要坏了药性。而后,他缓缓从袖口里,送出一张薄薄的信封,推到她面前。

烛火下,信封有些泛黄,“和离书”三个字飘逸潇洒。他写的,她署过名了。

明歌望着他:“爷没送去顺天府归案么?”

本朝立法,凡夫妇二人写下和离书,便该送去当地府尹衙门,盖章归案。说明二人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再相干。

陆恒修长的两根指节依旧压在信封上,“你只需再等一阵子,待事情过去,我便接你回府上与初姐儿团聚。”

“……那郡主呢?”

“你作平妻,不必理会她。”

“我自会好生护着你和初姐儿。”

“呵,平妻…”

明歌这会儿一点也不怕他了:“您还记得您娘亲么?您不是恨父亲么?如今怎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了?”

陆恒眸光颤动,哼笑了一声。讽刺又苍凉。

随后他起了身,往南边推开了两扇木窗。风吹来,明歌打了个冷颤。窗外炮竹声响。

烟花绚烂,瞬间铺满了窗中的夜幕。五光十色,如骏龙、如野马、如腾起的云彩,如绽放的昙花。一瞬耀眼过后,化作火雨和流萤,陨灭在神秘的夜空下。

陆恒就站在窗边,回头过来看她。

“付姑娘,答应过你的。”

北疆小城贫瘠苦寒,食馆子没几家,专靠赚走马商钱的宿店勾栏倒是不少。日日吃干燥的烤馍,臊气的羊肉沾着韭酱。

那年除夕,明歌和他说,她想看京都的焰火。

--

陆恒终于把初姐儿还给她了,就在从八角楼回来的第三天。

明歌只是病得有些重,大夫说,是肺疾。

冷水入肺,修养不当,落了病根,会跟她一辈子。陆恒果真就看不下去了。

她夜夜都咳嗽,不能陪着小女儿睡。初姐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睡不好,便长不高了。

可白日里她能喂小女儿吃饭,陪着她玩儿,哄着她午睡,又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给她缝小衣裳。盼着她长高些,再长胖些。小娃儿抽条都在后头,先前长胖些,将来聪慧。

日复一日,平淡而幸福,时光仿佛静止,不再流动。

除夕之前,明歌带着初姐儿出了趟门。陆恒留了些银两给她,本是叫她置办自己喜欢的衣服过新年。明歌却一心只想带初姐儿去选过年的新衣裳和新鞋。

她腿上的骨伤还没好,叫青禾推着那架椅车带她走。

裁缝铺里专有小娃儿的成衣,都是鲜亮的颜色。依着新年的生肖做的。过了除夕,便是寅虎年。刺绣的都是黄色的大猫,眼睛晶亮,咧嘴龇牙地笑,翘着胡须,洋洋得意。

“大红的好看,过年嘛,姐儿也喜庆喜庆。”青禾身上的伤好了,便又是生龙活虎的。

明歌抱着初姐儿来看。初姐儿手摸上了一件嫣红的小袄,明歌笑笑。“才多大呀,便就知道爱漂亮了。”

本是要让青禾拿去叫掌柜包起来的,却有人先了一步。

霜色的广袖袖口,浮绣着一层清浅的银丝梅花。举止优柔,缓慢拿起那件嫣红小袄,削葱似的指尖,在上头细细摩挲。

“郡主喜欢?”小婢子从一旁来,笑道,“可这是给姐儿穿的,世子爷正盼个小郎君呢。”

长宁郡主笑笑,“谁知道会是个什么呢?都备着的好。”说着,才好似看到明歌也在。

“付姑娘也在?”长宁继续笑着,含情眸中光彩熠熠,又伸手来探初姐儿。“爷真是的,初姐儿都叫人带出来了。”

明歌抱着小女儿往后躲了躲。

初姐儿背过身去不愿叫长宁郡主碰,直往娘亲肩头上靠。

明歌问,“郡主也来买小娃儿的衣服?”

长宁郡主目光收回,往下缓缓落在小腹上。“才将将探出来脉象,便想来看看了。是我太心急。”

“那,恭喜郡主了。”

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明歌让青禾走快些。

“不定是她乱说的呢?娘子别往心里去,回去问问爷也好。”

明歌说,“问他做什么,都是迟早的事。该恭喜他才是的。”

自始至终她都不想做什么平妻。

她记得给她编蚱蜢的少年公子,记得南下时惺惺相惜的状元郎,记得北疆英武凛然,从乱匪手中将她救下来的知府大人。

那便已经足够了。

于是,她不想要陆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