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歌还在咳嗽,她心口有些疼。
眼前那双丹凤眸中透着些许担忧,与梦中那副冰冷的模样全然不同。可那副熟悉的声线,恍然还在她耳边似的。
“若没有祖母,你我许是不会有婚约的…”
明歌挡开了他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又从他怀中将自己支了开来。既然这些好都是假的,那便从现下起就不要有了。她靠在车窗下,目光直直投向窗外。
陆恒似是知道讨了没趣,袖口一挥将自己安置回了对面车窗之下,手腕儿撑回膝头,便也不说话了。
午时的京都城热极了,一间铺头将化了的冰水倒出来街道上,水面边沿痕迹在干燥的地板上渐渐淡开,蒸腾得不见痕迹。马车行过大街,入了城北小巷。最后在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明歌还未起身,陆恒已然先往车下去了。碧江给陆恒撑伞,青禾拉着车门,“娘子,我扶你。”
奶嬷嬷将初姐儿抱了过来,初姐儿将睡醒了,小嘴嘟囔着,“嬢嬢。”
明歌将初姐儿接过来,便随着陆恒身后走着。
陆恒走得很快,沿途几个家丁与他请好。平素那人彬彬有礼,都会点头回应,今日却不甚有心情。回到来绿竹苑,嫌热了,便行去了书房。
绿竹苑的书房在北边儿,窝着树荫里,夏日里最是凉快。明歌带着初姐儿回了寝屋,又叫奶嬷嬷端来了米糊糊喂小女儿先吃。
不多时候,碧江便来请她了。
“大奶奶,午膳送去书房了。爷正问您过不过去呢。”
明歌舀了一勺米糊,送去小女儿嘴边。初姐儿张开小嘴来接,还发出啊呜的一声,吃得欢了。
看着小女儿精灵的模样,方那些烦心的,明歌也不去想了。只淡淡回了碧江的话,“天儿热,我便不用他那儿的午膳了。早晨老太太叫人送了粽子来,早在厨房的冰笼里冰着的,我自个儿吃一个便好。”
碧江“诶”了一声,才往书房里去回话。
书房的门半掩着,碧江推门进去的时候,见陆恒将将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素衫,修长的指头压在衣襟上,默默抖擞了两下。碧江忙上前帮手,又与他宽了宽衣摆,边将明歌的话交代了。
“大奶奶说,她不过来了。说是她自个儿用老太太叫人送来的冰粽子。”
“……知道了。”
陆恒话里顿了一顿,却也如寻常的语气一般,听似并无异样。碧江却瞧见自家主子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碧江笑了笑,“爷用完午膳,去探探奶奶和姐儿吧。冰粽子还有好些呢,奶奶一早叫我们蒸熟了,都在冰笼里搁着呢。”
青禾从厨房里端来的冰粽子,一并两个。天儿热,明歌胃口不大好,用完一个,便去哄着初姐儿睡午觉了。初姐儿吃饱了米糊糊便犯困,又在奶嬷嬷那儿喝了两口奶,放去床上,便就哼哼着咬着明歌的衣角。
明歌摸了摸小女儿的后脖颈,触到一层湿湿的汗,便摇起团扇给她扇着风。初姐儿这方稍稍睡沉了些,寝屋的门却是吱呀一声响…
陆恒换了一身素色竹服,负着一手在身后,从屏风后绕了进来。
屋子里有冰车,这般一阵动作,便扬起一丝凉风,将他衣摆扬起一角,乍一眼看去,那道颀长的身形,冰冷的轮廓,如谪仙一般。
明歌此时一手撑着下巴窝在床边,一手与初姐儿打着扇,很是闲散的模样。本是想开口提点他小声一些,莫吵着了小女儿,可一开口,便该是她要吵着小女儿了。只好对那边的人,起了一个“嘘”的手势。
陆恒果真便悄声了些。行来床榻边上,在空着的一侧坐下。广袖一摆,修长的指头探来初姐儿肉嘟嘟的小脸上,只用手指背轻轻碰了碰,又去探着小女儿浓浓的睫羽。
明歌担心他闹醒了人,手中团扇一把轻拍在他手背上。
陆恒侧眸来,望见她面上不欢喜的神色,这才收回手来,又勾了勾嘴角,“睡熟了,闹她不醒。”
明歌没理会他,团扇收了回来,继续给初姐儿打扇儿。手腕儿却忽的紧了紧,是陆恒来牵她的手了。
“你恼够了没有?”
团扇陡然被绊住,明歌动不了,只望望陆恒。那双丹凤眸中已然扬起些许暖意,便如他晌午的时候,与长宁郡主说话时候一般。
明歌仍是有些恼的。
想来他娶她是有所求,那此后呢?父亲已被贬去湖南,于他侍郎大人已是无所能用的地方。又想来长宁郡主如今被陛下捧在手心,谁又不想攀一攀皇家的高枝儿呢?
她将手腕儿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继续漫不经心地给初姐儿打着扇儿,“爷问的,我答不上。我问爷一件事儿,爷能与我说实话么?”
陆恒没恼她那固执的小动作,盘着一膝在床边上,望着小女儿的憨憨的睡姿,嘴角的笑意依旧轻飘地浮着,“什么事?”
“当年爷问父亲求娶我,是老太太的意思,还是您自己的意思?”
陆恒侧眸过来,话里依旧轻飘,“你怎忽问起这个?”
“我想知道。”明歌手中扇子停了,落在仰睡一侧的膝头上。她望着陆恒,目光很是执拗。
陆恒笑笑,将她持着扇子的手拿去了一边,才好俯身凑了过来,又贴着她的耳垂,温柔地:“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说话时口中带着风,细细落在明歌耳边。她耳后的脖颈极为敏感,此刻已然有些酥酥麻麻地感觉爬上心尖。察觉得不妙,她忙别开脸去,又将面前的人推了一把。
陆恒不依不饶,她躲着,他便赖着,又舔着她耳垂轻轻地说:“付姑娘吃味儿的模样,我很喜欢。”
“……”明歌没处躲,被他挑动得受不住了,又瞥见小女儿肉嘟嘟的脸。“吵醒初姐儿便不好了。”
陆恒见人面上已起了绯色,索性翻身起来,将明歌一把横抱着去了花窗下的凉榻上。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明歌都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能这么快的?
不得不承认,与陆恒欢好,是很愉悦的事。既然是愉悦的,方那些烦心的事便也暂且放下了。她身上的衣物正被他细细拉扯着,陆恒的动作很急,仿佛熟知每一寸地方,正一处处撬开关卡…
青禾端着碗桂花凉粉正从外进来,绕过屏风便见花窗下那一幕。
爷俯身在凉榻上,正寻着娘子…娘子的唇吻着。青禾脸刷地红了,慌忙端着瓷碗儿又退了出去,将房门关得悄无声息的…
午后的阳光烈,凉榻设在东面儿,几丝光线落在明歌摊软在榻边的手腕上,照耀着那处莲花烙印,格外有些显眼。她的身子像是陷在软泥里,绵绵地挪动两下,便又失了气力。
因得方才那场欢好,她身上暖得很,脖颈里汗水淋漓,身上的衣物更是有些狼狈。躺在她身侧的陆恒也好不了多少,几丝打湿的长发绕在锁骨上,其下是还在起起伏伏的胸膛,上头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沁湿了,方那场焦灼的热意,好似仍未退去。
待那胸膛平复少许,方听他道,“屋里的香味好似淡了。”
若换作平常,明歌该已起身与他燃香了。可今日她没有,一来那场梦中的情绪还幽幽在她心头,并未那么容易过去,二来,她身子着实是乏了。
许是见她没动,身侧的男人兀自起了身,拢了两下那披散的衣领,行去床头拿了香笼出来,亲自燃香了。
明歌瞥了一眼那边素白中衣的颀长身影,方又侧了身,朝着凉榻里侧将自己窝了起来。有些恨自己不争气,满心满口的不想理他,身体却很诚实地答应了那场欢好。
好是好了,那日后呢?
她双手懒散地靠在一起,目光便又落在那处莲花烙印上。梦中陆恒红衣加身,而她对他说的话,叫人匪夷所思。
什么叫做,比他们那时的好看?
陆恒不喜欢红色,他喜欢素雅的竹子,除了上朝须穿上绯色的官袍,他私下里的衣物便都是素淡的色彩。
明歌自认得他以来,见他穿红色唯有一回。便是他们大婚的时候。那天从新房外回来,撩起她头帘的陆恒,少见地有几分酣醉之态。丹凤眸中都染了几分新婚的喜气。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又将那新郎官儿的衣服再穿了一回?
而她早已卧病在床了,很明显,新娘不是她。
他若在冬日里是真的另娶了别人,会是长宁郡主么?
而她呢,病得只剩下一丝丝气息,连想再见初姐儿一回,也得巴望着他的怜悯,恳求于他…
“付姑娘可还有气力起来,与我理理衣衫。我一会儿便出门了。”
声音从明歌背后来,恍神回来的时候,明歌方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花了。
她起了身,走过去时,便见他自己寻了身广袖的天青色儒袍换好了。方里头那件儿湿透的中衣,也一并换了件干净的。
明歌垂着眸,与他理着衣襟,不声不响的。
陆恒仿佛正看着她,也看得不声不响的。待衣襟腰带都打理好了,他方又抬了抬右手的袖口,“这里,沾着香灰了。还得有劳付姑娘。”
听着他话里的轻飘,她的委屈终究没忍住,两颗透明的珠子啪嗒两声,落在她正去扶他衣袖的手背上。这会儿,陆恒才过来牵她的手了,又用手指抬了抬她的下巴。
那双丹凤眸中染着几分担忧,望着她来的时候,嘴角却还是浮起些许笑意。
“怎么了?”
“方委屈你了?”
“还疼?”
明歌望着他,却也说不出来话了,只是随着他笑笑,“是还有些疼的…”
话将落下,身子便是一轻。陆恒将她抱回了凉榻上,“那便再歇会儿。”
明歌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一时觉着甜丝丝的,一时又觉着不太真切。恍惚之间,她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和梦中的,哪个才是真正的陆恒。他这人脸上总是带着笑的,话里总是温温的,可是心呢?
总有些时候,她觉着他很冷,如梦中孤零零立在雪地里那道身影一般,不叫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