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涧院中时已是傍晚。
天色暗沉,屋内尚未点灯,长涧坐在庭中圆石凳上,身周水流声潺潺。
院内再没别的人了。
林霜似慢慢走到长涧身边,探身一看,他竟就地坐着闭目神游了。
暮色四合,远处青黛的山点墨浓重。
林霜似正欲安静退下,长涧倏然睁开眼,语气平静道:“回来了?”
然后一眼看见了林霜似发间那朵鲜艳的月季。
“嗯。”林霜似如实汇报,“戌时前,没违约。”
“挺好。”长涧点评,“那去吃饭吧。那几个家伙做了许多菜,我让他们单独给你留了,热在小厨房里。”
林霜似拒绝了:“我打算重新辟谷,便不吃了。”
长涧点头:“挺好。”
闲聊就这样陷入死局。
崖落踩在面无表情的风成息肩膀上,趴在院墙头,竖起耳朵偷听,听得啧啧摇头:“尊主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牧歌踩在同样面无表情的风成匀肩上,附和道:“确实。”
墙根处的穿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姑奶奶们,别听墙角了,一会儿被抓了吃不了兜着走!”
“哎呀不会的。”崖落显然已经有经验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大不了被罚俸,能听见八卦也值了。”
穿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俩有什么好听的,快走吧。”
牧歌从风成匀身上跳下来,替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
“你就一点儿不好奇吗?”崖落真情实意地疑惑,“尊主脾气从来没这么好过。今晚这顿我们都是沾了林小姐的光的,但她自己居然不吃,尊主还不说。”
风成息脚步踉跄了一下,崖落扒着墙头往下瞅,没太在意。
“你们知道在话本子里尊主这叫什么吗?这叫郎有情妾无意,求而不得太苦命!”
穿云轻咳一声。
崖落还没注意到几人的不对劲。
直至她听见另一道熟悉的声音:“罚俸也奈何不了你了是吧。”
崖落险些从风成息肩膀上摔下来。
“尊、尊主。”
长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跳回地面上,紧跟着五个人老实得像鹌鹑一样战战兢兢站成一排。
“交代的事情都办完了?这么想听八卦,把你们都外派到魔域那几个老不死的身边去得了。”
五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说最后一遍。”长涧冷声,“林霜似是客,别再让我听见你们背后议论客人。”
五人点头如捣蒜,连声应是。
长涧扫过众人,终于消了点气的样子,点名道:“穿云,跟我来。”
等人一走,崖落立刻软倒在牧歌身上,惊魂未定道:“吓死我了。”
风成匀抱臂淡声说:“你还觉得尊主脾气好吗?”
“跟以前一样不好。”似是觉得不对,她想了想后哀嚎道:“不对,比以前还不好!”
牧歌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好歹这次没罚你去看牢房。”
崖落呜呜哭:“你真是会安慰人。”
这些事林霜似都不知道。
连月来笼罩在林霜似头顶的阴霾终于破出一道缺口,漏下金光煦煦,点燃勃勃生机。
她就着这所剩无几的时间,要么在院中练剑,要么就躲在房间内修炼打坐,以期重新适应正常的修道生活。
长涧没拦着她,还整日不知所踪,将偌大一个院子全数让给了林霜似修习。
离试剑论武开始还有四天时,天试堂在芙蓉池外搭建了布告栏,张贴的比试名单沿着街排出去几百米。
崖落坐在院外一棵高高的树上,借着拨开的枝杈看林霜似练剑。
穿云几人熬夜办完事回来,路过小院就看见她坐在上面。穿云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极力地用气音喊:“崖落!你在干什么?”
崖落回他:“看林小姐练剑!一起吗?”
穿云说:“你是变态吗?”
片刻后,五人各自找了舒服的位置,蹲在树上看林霜似练剑。
“我看好几天了,林小姐真是勤奋。”崖落唏嘘,“天不亮开始,不满两个时辰不休息。我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修炼,尊主能感动哭。”
风成匀与风成息异口同声说:“尊主把你扔进魔窟去看脑子。”
“但林小姐怎么没有剑呢?”牧歌困惑道,“用木剑没关系的吗?”
他们五人中没人修习剑道,唯一对剑修还算熟悉的是穿云,因而牧歌的话一问出口,几人就齐齐转向穿云。
“我不知道啊。”穿云举起双手做无辜状,“尊主已经很久不用剑了,我连他的佩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我觉着你回头还是给她寻把剑罢,总觉得会有影响。”
穿云应了声。
就几句话的功夫,林霜似的剑已经舞到了最后一式。
剑气余波扫荡飞射,掀起的气浪甚至拂动众人藏身的位置。
林霜似轻巧地将剑负在身后,进屋去了。
几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又说了两句,正打算走,穿云余光眼尖地瞄见林霜似戴着幕篱又出来了。
“你们先走。”穿云紧盯着林霜似离开的方向,“江阳城人多眼杂,我跟去看看。”
众人随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来得及瞄见一抹飞快消失的一角。
林霜似到芙蓉池时,尚是清晨。
但贴着比试名单的布告栏前人头攒动,人流如海。
她小心地挤进人群,从第一张名单开始看。
试剑论武前期没什么看头,于宗门弟子而言,前几日的比试更是寡淡无味,少有弟子会在前期失利输掉比武。
如林霜似这种以散修身份参赛的人,则大多会成为宗门的垫脚石。
当然也有例外。
录入名单时会对参赛者测试修为,修为达金丹者,第一轮比试对上宗门弟子的概率十分渺小。大概是天试堂也想将比武的高潮推至后期。
一连看了十几张,林霜似才终于找到自己录入时报出的名字。
果然不出意料,对手是个筑基后期。
而与她紧挨着的名字也不陌生,是音尘宗的方淼。
正想着,林霜似便听见耳边传来咋咋呼呼的熟悉声音:“在这在这!我找到了!”
林霜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立时便有两个人挤着她让出的空地钻进内围。
“让我看看。”慕一情摸着下巴往后对应,“时间是第二日午后的第十七场,在丙字擂台。”
方淼匆匆扫过一眼自己的比试信息,又囫囵在名单上浏览慕一情的名字。突然眼睛一亮,拍着慕一情的肩膀激动道:“你看!这有个叫林涧的散修是金丹大圆满!”
试剑论武有年龄与修为限制,年龄上限为四十,修为则要求是元婴以下,是以筛选了许多天资不足但后天努力的修士。
能在这期间达到金丹大圆满,已经无疑预定了争夺魁首的机会。
“第一日午后第二十一场。”方淼兴奋道,“慕一情,我们去看她比赛吧!”
林霜似顿感不妙,转身就要走,却被身后密集的人潮推搡着反而往前趔趄了一步。
一只手越过她齐腰的幕离扶在她手臂上,使力将她拽稳当了。
林霜似正要道谢,那人手一松,竟极迅速地扯走了她挂在腰间的香囊。
是林雪如送的那个。
林霜似眼明手快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正欲有所动作。对方似是料到了她的行动,反手也扣住了林霜似的手腕,强行拉扯着把她拽出了人群。
众目睽睽之下,林霜似不好与对方动武,伸手去夺自己的香囊,对方却极快地换了只手,将东西背到身后去了。
林霜似冷声道:“把东西还我。”
透过幕篱观察,对方是个男孩,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比林霜似还矮一个头。但身上的衣物并不便宜,轮不着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他脸上始终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听了林霜似的话,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势在必得地开口:“跟我谈谈——”
话未说完,林霜似已经在他摇头的那瞬间,将人拽向自己的方向,同时一手扣住他的手肘内侧,将人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擒住了。
林霜似从他手中拿回香囊放入怀中,漠然松开手。
直到被扔在一旁,男孩都没反应过来。
林霜似已经记住了比试安排,打算继续回去修炼,刚走了没几步,那人又追上来,不近不远地缀在她身侧,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姐姐,你好俊的身手,也是来参加试剑论武的吗?”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一场?”
“哦哦,我叫石苍流,也是来参加论武的。”
“到时候我们一同进去候场吧?姐姐这么厉害,一定看不得我一个小孩子孤零零的对吧?”
林霜似当然看得。
她全程没有一句回音,这人已经自言自语地跟着她走出了人群拥挤的布告范围,若不制止,他大有跟着林霜似走回家的架势。
“你……”林霜似猝然止步,垂眸望向他,却蓦然瞧见对方挂在脖颈上的坠子,因为一路的蹦蹦跳跳已经露出半块。
那样式十分熟悉,是音尘宗化琴笛琵琶三家主流派意象而制成的信物。
“你是音尘宗的人?”林霜似疑惑道,“为何需要与我同行?”
石苍流闻言笑容渐敛,低头将那信物重新塞回衣领下遮住。
“我不是。”石苍流说,“这也不是音尘宗的东西。”
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林霜似狐疑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不过也确实未曾听过音尘宗这一辈有名叫石苍流的弟子。
林霜似改了口:“我名林涧,你若想与我一同候场,第一日申时在芙蓉池北入口等我。”
这回轮到石苍流上下打量她了。
方才方淼那一席话,不仅林霜似能听见,其他人也能听见。散修在试剑论武上向来优势不大,突然冒出一个能与宗门弟子争夺魁首的人,自然大受关注。
“原来你就是那个金丹大圆满。”他眼中分明已有戒备之意,却仍在听闻林霜似的身份后欣然答应道:“好,还希望姐姐如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