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林霜似才踏进院子,立时便有一道人影从房顶上飞下,直直落在她面前,随即一道声音从繁茂的桂树中传出:“大半夜的干什么去?”
林霜似循声望去,借着月色勉强看清长涧仰躺在树杈上的身影。
“我……”
“你什么你。”长涧没好气道,“要出门不会提前报备吗?在初尘剑宗的时候,你师父也能放心得下你?”
林霜似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长涧又接着道:
“今夜去哪里,几时回来?过了时辰没见着人,我派人去找你。”
穿云小声补充道:“近来叶落城有不明势力游荡,尊主怕你出意外。”
“我、听、得、见。”长涧提醒。
穿云只好讪讪一笑。
林霜似眉眼弯弯,再开口时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笑意:“今夜去解语楼寻一位知情人,寅时前必回。”
长涧一点头,冲着穿云比了个放人通行的手势,重新阖上眼。
林霜似翻墙跃入,停在一处花团锦簇的小院中。
屋内并未掌灯,林霜似小心翼翼推门进入,入目便是垂落的纱帘与珠玉。洞开的窗外月色朦胧,寒风带起纱帘轻拂,珠玉碰撞,叮当作响。
隔着落地大屏风后是一部架子床,林霜似并不走近,抬手在指尖凝出一道莹白的灵力,轻一弹指,便打向床上之人。
只片刻便听见那人呼吸声急促沉重,不消多时就弹坐起来。
“你醒了。”林霜似自如地在桌前坐下,“说罢,你与斜因是什么关系?”
才从梦中惊醒,骤然听见这番问话,衫香惊疑不定,嗫嚅出声:“你是谁?”
“带走了孟凌州的人。”林霜似开门见山。
屏风后寂静须臾,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林霜似抬眼一看,见惨淡月色下,衫香穿着寝衣,披了件澄黄的外衣小步从屏风后走出。
“原来是你。”看清了这张脸,衫香诧异道。
林霜似手中有三张桑芷画的换颜符,一张在之前已用在孟凌州身上,一张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又换了先前那张脸。
“你既然有本领能救她走,又哪里还需要我告诉你斜因的事情。”
林霜似盯着她,半晌摇摇头,道:“我没有那等能耐,即便有,在斜因无人能及的藏匿本事下也无计可施。”
“衫香。”
衫香怔然。
“这是你的名字么?”
“是。”
林霜似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否认道:“这不是你的本名。”
衫香嗤笑:“那又怎样?”
林霜似问:“可以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吗?”
衫香反问:“为什么?”
林霜似诚恳道:“只是觉得,你或许会愿意多一个人记住那个名字。”
但衫香静默半晌,只是平淡道:“我不记得了。”
“……”
“你……”林霜似一哽,只好转移话题问:“你在解语楼中,做的是斜因的接应?”
孰料衫香并不答,反而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找斜因?”
这一问完全是反客为主。
林霜似慢慢站起身,平视着衫香。
“我与斜因有不共戴天之仇。”她简短一句概括,微抬下巴示意,“你想与我交换信息,自然可以。现在该你回答我了。”
衫香轻吸一口气:“是,送来的多数人,都经我手进入楼中。”
“到我了,你是谁?”
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问过一遍,林霜似也已经回答过。但此刻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已经说出口的那一个。
“我名林霜似。”林霜似说,“初尘剑宗弟子。”
衫香毫无波动的神情在听见“初尘剑宗”四个字时掀起微澜。
仙门之中宗门众多,顶尖的大门派却只有那几个。天乾山,初尘剑宗,音尘宗,梵静山,琉璃山,六安山,此六个宗门在整个修真界可谓无人不晓。
衫香自然也听过。
林霜似将她的表情尽数收进眼底,在她再次开口前说:“到我了。”
“斜因在叶落城拐卖了多少人?”
“一百五十七。”衫香想也不想地答,“若得了斜因情报,你打算做什么?”
“杀。”林霜似冷冷道,“斜因在叶落城规模如何?”
衫香被那一个“杀”字惊得失语,顿在原地半晌才接着道:“在城外设了一处据点,约摸有二十来人,里头俱是修士。”
林霜似心里一沉。
斜因在叶落城盘踞不知多久,衫香看来年纪并不大,经她手被斜因带走的人便有百数之多,无法想象整个修真界究竟有多少人遭了斜因的毒手。
二十多个修士,如果以全方天那几人的修为为参考做估计,也得有五六个筑基巅峰。如果是金丹大圆满时期状态全盛的林霜似,那还能独身闯闯,但现在的林霜似显然并不具备那个能力。
许是瞧出她的顾虑,衫香下一个问题是:“你当真有把握能对付斜因?”
刹那间林霜似心中已计划了几个可行的方案,只是回答仍旧谨慎:“七成把握。你对他们的大致修为大致了解吗?”
衫香摇头:“我只知道全方天在其中地位也只是一般,上面还有几位大人。”
那就更麻烦了。如果那群人当中还有金丹期,这七成把握还要再打一个折扣。
这时衫香上前两步,凑到林霜似两步远的位置,仰头瞧着她:“你是初尘剑宗的人,应当见过不少修士,可曾听过有人名叫付香来?”
“并不曾。”林霜似在记忆中一搜罗,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这人修习哪一道?你若需要,我可替你打听打听。”
“不必了。”衫香已经偏过头,绕过林霜似在桌前坐下。月光跟随着攀上她的裙角,澄黄若火,却只烧灼尽好不容易燃起的希冀,“我没有问题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你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里吗?”
“不知。我并不算斜因中人,有什么事情那边也不会告诉我们。但每隔十日斜因便会派人来楼中,过几日便是二十,你可以来试试,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多谢。”林霜似诚挚道,“另外还有一事,我来解语楼那一日,另外还有一名姑娘也被卖进楼中,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衫香莫名:“这几日只有你与孟凌州进楼,并无第三人。”
林霜似一顿,有什么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却极快地被大量繁复的信息淹没。
林霜似暂时将此事放之脑后,又问了衫香一些问题,直至临走前,她攀上那扇打开的窗,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首望向屏风后,轻声说:“等此间事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一片寂静。
林霜似接着说:“你曾经,也是受害者。要不要带着其他姑娘离开这里?我虽修为不济,但还有些家底。”
许久,久到林霜似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衫香才出声:“你怎么知道的?”
“……若非感同身受,你当时不会说照拂这样的话,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又是一阵沉默。
“哈。”衫香沉闷地笑起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用了。”
林霜似正想再劝,听见衫香继续说:“你不觉得可笑吗?曾经被拐来的我,如今成为了斜因的帮凶。”
她笑起来时,那张漂亮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显出几道纹路。
她早已青春不再。
那一场经历仿佛一道天堑,越过了那道坎的人如今沐在月色下,而没能越过的人沦陷泥沼,连光芒都被落地的大屏风遮挡。
林霜似继续轻声,但藏在袖中的拳头却死死攥紧了:“这不怪你,是世道迫人,逼你这样的。”
“世道如此,我自己呢?”衫香嘲道,“我难道敢说自己没有半点邪念吗?”
林霜似手下的力道更重了,大得仿佛想要捏碎世间所有对于无辜之人的邪念。然而再怎么使劲,她也只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疼痛。锋利的指甲划破了手,殷红的血淌过掌纹、流过指缝,滴落在地上时,凝成一把誓要斩尽罪恶的刃。
“小仙长。”她这样喊,“不必救我们了,整个解语楼,除了我,其他被斜因带来的姑娘,早都已经自尽身亡了。”
从望星城的消息来得很快。
经过不到两日的筛查,孟凌州的身份被确定下来。
她是望星城内一户书香世家的女儿,在八月份的丰收节中走失,至今已一月有余。孟家的人找她找得快把北地翻过来了。
邱景给北地的同门传了音,告知他们孟凌州如今孟凌州在叶落城的消息,并且协商着在九月内安排弟子护送孟凌州回家。
说这话时,周群渡与桑芷都在一旁听着。孟凌州坐在一边,听北地的人提起她父母家人时,终于忍不住呜咽哭泣起来。桑芷出于好意给她递了一方巾帕,被孟凌州小声道谢后接过。
“孟姑娘。”邱景对着孟凌州温和道,“我们已联系上令尊令堂,等过两日从宗门抽调的人手到了叶落城,我们便安排护送你返回望星城。”
孟凌州眼眶红着,竭力维持着平静道:“多谢诸位仙长,今日之恩,凌州没齿难忘。”
见她要屈身跪下,邱景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忙说:“孟姑娘,这是我仙门职责,不必言谢。”
待孟凌州平静下来,周群渡将她送回客房后,屋内就只剩下邱景与桑芷两人。
桑芷半点不想跟邱景待在一处,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要走。
邱景叫住她:“桑芷,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桑芷头也不回:“什么事?”
“前两日你出府,去了何处?”
“乱转而已。”桑芷呛声道,“这你也要管?我是犯了哪条门规戒律了吗?”
“近来叶落城有不明势力,来者不善,别一个人出门。”邱景叮嘱着,话锋一转,“况且你究竟是闲逛,还是另有目的,真当我瞧不出来吗?你又在用寻踪符了。”
这句话仿佛一记火药,“嘭”一下将桑芷点燃了,她立刻嚷叫道:“怎么了?!你不许我说出去,我还不能自己找吗!她根本不可能死!”
但邱景堪称平静,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连语气也无波无澜:“桑芷,别太过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还用我来教你吗?”
“若不是因为你是我师兄,今日你便没可能这样与我说话!”桑芷骤然发难,手中亮起一道璀璨的青色光芒,径直朝着邱景袭去。
邱景脸色半点没变,他的剑就负在身侧,然而面对这道桑芷画下的定形符,他竟是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邱景左手按在剑鞘上,等那道符到了眼前,才猛地沉下眼睫,将剑往下一按。
霎时间,沉重的剑气就隔着鞘迸发出来,在邱景身周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桑芷那道闪着光的青芒大符挡在外头。
桑芷瞪着邱景,不甘心似的又一次射出一道符。这一次的符术光芒更甚,不仅盖过了先前的符咒,甚至隐隐有要吞并它的势头。
这是桑芷目前能使出的最厉害的符术。在没到金丹前,符修能使出的杀招数目几乎为零。桑芷突破还是前两个月的事情,符术的学习看天分还耗损心力,就算有天赋傍身,也绝无可能一下学会众多杀招。
然而邱景眼都没眨,那道剑气屏障气势汹汹,在桑芷的符文挨近之前,竟骤然分崩,凝成一道杀意凛然的长剑,将符文拦腰斩断。
桑芷来不及再画符护身,那道剑气的余威就到了身前。她连忙拔剑横档在前,却仍旧被击飞出去,狼狈地倒在墙边。
“你还是太弱了。”邱景走上来,半蹲在桑芷身前,为她擦掉了嘴角边的血迹,“桑芷,若你在试剑论武下的切磋中仍是这样的表现,大家都会失望的。”
桑芷暴躁地偏头,像只龇着牙的小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