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若你留在楼里,我还能照拂几分,但现今你要被全方天带走,我便保不了你。”衫香起身,深深看了林霜似一眼,最后对孟凌州道:“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她一走,气氛便陷入凝滞。

孟凌州将碗筷收进食盒,抬头时见林霜似还呆呆站在原地,踟躇几分,上前轻声问:“你还好吗?”

林霜似回神,猛然松开攥紧的拳头,指甲嵌入手心的肉里,但疼痛感并没有完全唤醒她陷入怔忪的识海。

“……我没事。”

孟凌州扶她一同在床沿坐下,林霜似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孟凌州。”孟凌州答道,“你也是被拐来的么?”

林霜似一怔,摇摇头道:“我是被卖来的。”

走时衫香留下了灯盏,暖黄色将两人的脸映得柔和。孟凌州见到同病相怜的女孩,不自觉与林霜似靠在一处。

林霜似又说:“你是哪里人?”

“北地望星城。”

修真界划地四分,北地十三城,南地十六城,西往无尽海,东尽属魔域。

望星城便是北地十三城之一。

但叶落城却属于南地十六城,两地相隔上千里。

“……”林霜似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我曾去过望星城,丰收节时,街道上人流如织,祭祀的神像有三人高,需得十几人才能共同抬起。”

“对。”孟凌州说,“神像从长街经过时,大家跳着舞,唱着丰收之歌,将那一年没能种下去的种子洒向天边,以此祈求神庇佑我们来年仍能有多余的种子,有足量的粮食。”

庆典将举办十日,这期间男丁下地收割,妇孺从旁协助,有余力的富家子弟或没有田地需要收割的人家便会在街上游玩。

“你想回家吗?”

“想。”孟凌州哑声答。

可家远在千里之外,她连小小的四面墙都翻不出去,如何敢妄想能够回家。

林霜似只能说:“别害怕。”

过了半个时辰,衫香又打着灯回来。她朝孟凌州招招手,孟凌州犹豫片刻,衫香身后立刻上前来两个婢子,二话不说将孟凌州架起来带走了。

临走时衫香回过头,神色不明,声音平淡道:“明日他们就会带你走,你若想少受些苦,就不要多生事端了。”

林霜似目送她合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一走,林霜似脸上维持着的恐惧慌张的神色就立刻雪融般褪去,重新换上往日里如霜似雪的冷漠表情。

来时林霜似刻意留意,这间院子处在解语楼的中间靠后的位置,远离人声,闹出的动静压根传不到前楼。

方才她问孟凌州是否见过别的姑娘,孟凌州也回答没有。那么白日见到的那个女孩也许在前楼,也许被斜因早早送走了。

林霜似闭上眼,神识流水般漫过院内。

全方天与胡从仁皆不在附近,只有两个筑基中期的修士守在院内。

林霜似转了一圈,在小屋中翻箱倒柜一番,找出把辟邪用的桃木剑,只有小臂长短,勉强能施展剑式。

她将木剑塞好,伪造神识痕迹骗过两人,悄悄跑了。

解语楼前楼中觥筹交错,笙歌鼎沸。

孟凌州在中途就被衫香交给别的鸨母,被一路领去梳洗过,换了干净的衣裳。鸨母用团扇挑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着孟凌州的脸,半晌勉强满意道:“还不错,一会儿上了妆再看看。”

这时房门被推开,两人同时扭头,见衫香倚在门边,懒洋洋地道:“主家唤你去见他呢。”

鸨母狐疑道:“这时见我做什么?”

衫香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鸨母只好将孟凌州留下,叮嘱衫香道:“这姑娘很不错,你替我看好了。”

衫香应了声好,目送鸨母出门去,半天才直起身进屋。

孟凌州被按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色。新洗的头发未及绞干,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连带着濡湿新换上的衣裙。

衫香走近,四周打量一会儿后,扬手从孟凌州头顶扫至发尾,湿发便在一瞬间干透。

林霜似在孟凌州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换回那张淡雅的脸,柔声道:“别害怕。”

林霜似脸上的换颜术是长涧施的,照理来说除了长涧,别的人都不能随意更改林霜似的面容。但也不知是不是长涧在当了魔尊后太过清闲,竟叫他钻研出了可以由其他人更换被施术者面容的换颜术。

而长涧将这次术法的更改权力交给了林霜似,本意是若林霜似不满意长涧随手给她换的脸,便能自行换一个别的模样。

此刻倒是大大方便了林霜似行动。

若是林霜似自己施展换颜术,还要忧心是否会被修为更高者察觉,而长涧修为已臻大乘,世上大乘大能没人像长涧一样到处乱跑,林霜似大可安心。

孟凌州几乎是立刻从惊愕中脱离,强迫自己不去想面前人的异常,问道:“你怎么会来此?”

林霜似将窗推开一个小缝,一边观察外边情景一边简洁答道:“我本是为了一位被卖进来的小姑娘而混进来的,但没找到她,只遇见了你。你是被斜因拐卖来的,我来救你出去。”

“但她们很快就会发现被骗了,你……你可是有什么计划?”

林霜似合上窗,上下扫视孟凌州几眼,从袖中掏出张黄符纸来,盯着走神片刻,才塞进孟凌州手中,同时将灵力注入符纸中。

符纸灌满灵力,表面的咒文立刻亮起光,孟凌州上下也同这咒文一道被裹进光芒中,只一眨眼,光芒散去,林霜似眼前便出现个瘦小的少年。

符纸化成飞灰消散。

“一会儿听见外面有动静别乱跑,我来接应你逃出去。”

孟凌州重重点头,林霜似便当着她的面化成了她的模样,快步离开了房间。

解语楼内的构造并不复杂,林霜似隐在各路人马中快速探视了一番,脑海中浮现出大致的计划。

鸨母不久就会察觉传话有异,返身回去寻找孟凌州,而林霜似便是要在鸨母去寻孟凌州时,现身引开她,同时想法子制造混乱,趁机为孟凌州寻找脱身之法。

原本也可以直接用更为直接的方式的,比如带孟凌州闯出解语楼。但一来林霜似还想趁乱探一探另一位姑娘的消息,二来她在顾忌斜因和邱景。

林霜似如今仅能发挥出金丹初期的实力,且因为经脉虚弱的缘故,实战可能还要再打一个折扣,况且还没有剑,真要与那四人对上还不知结果如何。而解语楼是斜因的卖家之一,林霜似并不清楚这里是否存在修为更高者。

叶落城夜间有芜水门弟子夜巡,往常林霜似暂住芜水门时会与他们一同巡逻。如今邱景带着初尘剑宗的人借住芜水门中,如果林霜似闹出太大动静,有可能惊动他们引来初尘剑宗的人。因而还是尽量避免正面冲突的好。

按计划路线撤向后院时,果然在路上碰见了负责调教孟凌州的鸨母。林霜似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确定对方看清了自己,才不紧不慢地转身逃开。

“快来人呐!有人逃跑!”

厉声的尖叫从背后传来,紧接着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很快就有人从身后追上来。

林霜似回头看一眼,只见三名小厮指着她大叫:“在这里!”“在这个方向!”“快来人拦住她!”

眼前的女人眼瞧着分明跑得并不快,然而无论怎么追,他们始终跟面前的人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既跟不丢,也追不上。

像是她故意维持着这样的现状般。

因而一众人等堪称滑稽地从楼内追至后院,浩浩荡荡,声势盛大。

林霜似并没有吊他们太久。

进了内院,眼前很快便出现了一方池塘,长月映在湖面,银光如镜,林霜似拐了个弯,借着众人的视野盲区纵身一跳。

“噗通!”

众人匆匆追至,举着灯笼一看,湖面上荡着圈圈的涟漪,银镜乍碎,波光粼粼。

“她跳湖了!”

湖边当即乱作一团。

没人注意的地方,林霜似攀上墙头,借着婆娑树影的遮挡,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

等会水的婆子在湖中捞出一截裹着人衣裳的木头时,所有人都傻了眼。叫喊声私语声一齐截断,所有人面面相觑。

鸨母掐着手心,目眦尽裂。

这时有人小声问:“什么味道?”

众人因着这话回过神,鸨母转过头,与所有人一同看见了院中烧起来的火。

帐幔烧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烧得连成了片。火势从屋内蔓延,林霜似借了阵风,将火引向朝着后院方向的窗边。

她仍旧是孟凌州的那张脸,却露出了孟凌州脸上从未有过的冷意。火焰跳跃在她深沉的瞳孔,仍照不清眼底的那汪幽潭。

等火烧出去了,林霜似后退两步,踉踉跄跄地奔到前楼,运气大喊一句:“不好了,走水了!”

楼中的客人先循着声音愕然看向林霜似,再看向楼外映红的半边天,目瞪口呆片刻,才忽然同时惊叫起来,慌不择路地抛下手边的美人美食美酒,往楼外跑去。

林霜似目视这一场乱局,重新找到孟凌州。

楼内的人要么去救火了,要么正惊慌得不知所措。一路走来,竟没人关心怎么会有个陌生女子在楼内行走。

孟凌州六神无主地坐在镜前,双手死死掐进手心。门外的叫喊声倏忽而起,到处都是人的脚步声和救火的呼喊。孟凌州双腿发软,心里呼啸着说快趁现在逃走吧,但却有另一道清冷声音在说:“一会儿听见外面有动静别乱跑,我来接应你逃出去。”

因而即便再如何焦躁,孟凌州还是死死坐在原处,唱着望星城的丰收歌。

“秋来风起高,灿阳挂空照。爷下田地去,儿随爷饷农……”

“陇上麦梗黄,蚱蜢惊飞翔。霞云遮碧日,清汗润地土……”

“愿祈来年福,再作丰收季。莫见神不敬,神佑万世福。”

第十三遍哼唱完时,望星城盛大的丰收节场景仿佛又重现在眼前。三人高的神像被十二人共同抬起,在万众瞩目中,悲悯像的神沐在阳光下,合眸闭眼处,无尽的赐福降在迎接每一年丰收的信徒间。

孟凌州仿佛看见神像眉目弯弯,于拥簇中迎面而来。

那句词响在脑海。

“莫见神不敬。”

林霜似猛然推开门,碰撞声将孟凌州骤然从神游中拉回现实。林霜似疾步奔进,顶着孟凌州的那张脸皱眉厉声道:“跟我走!”

“神佑万世福。”

孟凌州被拉扯着跌跌撞撞起身,眼前唯有今夜一面之缘的姑娘挺直的背影。周遭的一切喧嚣沉寂,不断倒退的场景褪色,这一刻孟凌州忘记了思考,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有身体本能地随着被抓握住的手腕不断向前奔跑。如同潮汐起浪,从远方推搡着一直往前,直至追寻一方海岸停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