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穿云给长涧续上第三壶茶。
柳承絮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长涧仍坐在窗前。底下的说书人已经将一部讲天乾山寻渡真人的话本子从开头讲到了结局,长涧撑着脑袋,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室内一片寂静。
长涧自始至终只说了三句话。
一句是叫他别乱看。
一句是嗯。给柳承絮的。
一句是人呢。自言自语。
穿云斗胆猜测这句话的主人公是某林姓大小姐。
但长涧没主动开口问话,穿云也就不敢做声。
于是他只好坐在煞神对面,给煞神倒了三壶茶水。
长涧极少给林霜似独自出门的机会。
说极少已经是宽容了,准确而言,从林霜似被长涧救下之后,她就一直处于长涧的控制之下,从没离开过长涧的神识范围。
像今日这样将林霜似支走,让她自由在城内行动,并且不派人跟随监控,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穿云自诩是魔尊手下最能准确揣摩尊主心思的人了,却还是在许多时候都不明白长涧的想法。
长涧对林霜似太过纵容了,将她放在身边最接近的位置,将所有日常事务都交给她,甚至将她的地位隐隐抬到了跟穿云等高的位置。
林霜似毕竟是仙门的人,谁也不能保证将来不会有仙门与魔域交恶的一天。长涧让林霜似了解自己的喜恶习惯,将来这一切就可能成为林霜似扎进长涧心口的刀。
但你要说长涧对林霜似好吧,长涧将林霜似禁锢在方寸之地间,几乎剥夺了她的自由。林霜似的地位看似很高,实际也就是长涧的身边侍女。而且长涧说话总是阴阳怪气恶声恶气的,这样的人,用剑捅十次都不为过。
可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长涧对林霜似不好。长涧救了林霜似的命,又耗费诸多珍贵材料为林霜似修复了断绝的经脉,助她恢复修为。而且说来也奇特,长涧几乎从来没有强迫过林霜似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算是给足了她尊重。
这个事实不仅让了悟的穿云震惊,说出去给任何人听见了都要大跌眼镜。
魔修,长涧可是魔修。
他成为魔尊以后,与之相关的所有事件都与一个“恶”字脱不了干系。修真界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他杀人放火穷凶极恶饮人血肉,谁敢信他会给一个随手就可以碾死的正道修士尊重。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但穿云在长涧与林霜似长久的相处之中终于咂摸出一点味道。
无他,长涧钦佩林霜似的一身傲骨。
那是他在那场大雨中跌进泥泞后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第三壶茶喝完,说书人恰好讲完最后一句。故事中的寻渡真人剑斩妖人,以身殉道,换天下一个朗日乾坤。
长涧在满堂喝彩中站起身,穿云还没来得及请示他下一步动作,长涧就已经一阵风似的踹开门没了踪影。
穿云:“……”
循着气息找到林霜似时,她正躲在巷口,探着脑袋小猫似的向外瞧,如若真的是只猫,恐怕此刻全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
长涧禁不住翘起嘴角。
林霜似身量较寻常女子高些,因着病中的缘故,十分消瘦,养了许久也没能养回康健的状态,此刻靠在墙边如同蒲柳,只要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走。
长涧观察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堵墙似的挡在林霜似身后,同她一块往外望。
瞄见初尘剑宗的青衣时,长涧心思百转,正思量着如若给他们找点小麻烦,会不会耽误赶赴江阳的计划时,林霜似后退两步,直直撞进了长涧怀里。
长涧撤步拉开距离:“做什么?”
林霜似身上竖起的尖刺在意识到来人是长涧时倏然软化,脸上紧绷的表情变得平和。她带着几分错愕喊:“公子?”
长涧很是受用她这个心境的转变,连语气都不自觉地放缓,他轻声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林霜似便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长涧歪头一探,见初尘剑宗的人走近,与林霜似换了个位置。
初尘剑宗的过去始终是一座大山,牢牢禁锢着林霜似的过去与未来。
林霜似垂下眼帘,身前长涧高大的影子将她整个遮蔽,像是将人完全划进了领地。
但林霜似不能永远活在长涧的庇护之下。
没人弄得清长涧的心思,他今日能救人,明日就可能杀人。就算他永远不对林霜似动杀心,林霜似也不能久留在长涧身边。她到底还是仙门的人,不能临到终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叛徒。
迟早有一天林霜似要面对邱景,向世人证明她的清白。
可也绝不是现在。
长街的叫卖声又起一轮新潮,巷口前摆摊的人家不知从哪里掏出两盏灯笼,点了火正要往货架上挂。
天边最后一点霞色也被远山侵吞殆尽,又一个长夜即将到来。
长涧垂眸,眼中倒映出长街的灯火,随即他淡淡问道:“你说的那个什么点心,很好吃?”
林霜似短暂愣了下,没明白长涧的意思,只好老老实实“嗯”了声。
“凭证给我。”长涧摊开手。
林霜似给了他。
“瞧你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长涧说,“在这等着,我替你取。”
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宿芳斋的食客遍布整个修真界,向来生意兴隆。
今日也不例外。
“他们家的招牌饮秋月,我真的毫不夸张地讲,只要尝过一次就会念念不忘!”
青衣剑客凑到为首的那人身边,嘴里滔滔不绝地夸奖着。
为首之人同样穿一身竹叶纹的青衣,身量高挑,面容平静,一双鹰似的眼睛自带桀骜,看谁都要高上三分。便是这一身弟子服,穿在他身上也与穿在其他人身上不同。
正是邱景。
“真的这样好吃吗?”跟在邱景身边一直鲜少开口的女子倏忽问。
她生的很是标志,柳叶眉杏仁眼,像是夏初的雨,舒畅清新。脸蛋圆嘟嘟的,别添几分天真可爱。
宗衡循声扭头投去一眼。
这位白榕姑娘自从跟着邱景上山后,一直深居简出,极少在外人跟前露面,就连这次随同初尘剑宗的弟子一起下山,也甚少听见她说话。她像只漂亮的花瓶,只在邱景面前表现得别有生机。
宗衡心中热情少了几分,面上还是滴水不漏地答道:“当然,白姑娘要尝尝吗?”
白榕轻扯邱景的袖子,眼底亮晶晶地闪着光。
邱景握住她的手,回以温柔一笑:“你想吃便多带些回去。”
宗衡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桑师妹也喜欢吃这个,给她也带些吧。”
众人揭过这个话题谈论起别的,长涧便在这时大踏步走进。
他在外时总是人模人样的,穿一身料子华贵的黑袍子,衣角袖摆处用金丝与银线勾出巧妙精致的纹样,腰间挂点玉佩或香囊,银冠束发,一张俊脸不苟言笑。
兴许是身上那种上位者的气质出众,长涧板着脸进门时,活似宿芳斋的掌柜倒欠了他八万两银子,立刻便有伙计引他坐下,询问他的需求。
好巧不巧,位置恰好在邱景等人旁边。
长涧将林霜似的信物递出,伙计接过一瞧,立刻了然笑道:“原来是那位林姑娘,公子稍等,点心已经备好了,我这就去拿。”
长涧略一点头,为自己倒了杯茶,凑到脸前闻了闻,瞬息间神色骤变,皱着鼻子将杯子放下推远了。
宗衡的位置离长涧最近,闻言没忍住问正上点心的伙计:“宿芳斋不是不让提前预订么?”
伙计也听见了方才那句林姑娘,笑答:“从前是不行的,后来有些客人要的量大,忙不过来,东家改了规矩。那位客人拿的是林家的凭证,自然不敢怠慢的。”
“林家?叶落城有姓林的大户人家么?”
“不是叶落城,是江阳城。”伙计笑眯眯道,“您知道江阳林家吧?”
江阳首富林家,那是全修真界最有钱的人家。
初尘剑宗的弟子们大多对这个家族有所耳闻,它是悟道真人的爱徒,年轻一代弟子翘楚林霜似的人间本家。
一时间,众人安静下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偷觑邱景的脸色。
这半年来,没人敢提那个人的名字,尤其是在邱景面前。
“知道的。”沉默须臾,邱景打破寂静,接话道:“方才你说林姑娘,可是林家那位大小姐,林霜似?”
长涧登时在心里冷笑一声。
伙计却道:“那倒不是。几年前林小姐与林家那位大公子光顾敝店,小的曾见过那位大小姐一面,今日来的不是她。”
伙计突然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弯下腰压低声音道:“况且小的听闻,林小姐失踪了,江阳那边正四处派人找她呢!诸位仙长可知道此事?”
邱景含含糊糊应了声是,不再开口,眼神却不自觉落往长涧的方向。
似是权衡了一会儿,在长涧拿到点心准备起身离开时,邱景拦下他,几步走到近前,轻声道:“公子莫怪。我名邱景,是霜似在初尘剑宗师出同门的师兄。你是林家人吧,不知林家这边可有寻到霜似的踪迹?”
长涧好整以暇地瞅着他。
先不说他不是林家人,就算他是,光凭初尘剑宗往林霜似身上泼脏水这一点,这小子究竟为什么会认为林家会告知他林霜似的下落?告诉他等他来捅林霜似一剑么?
长涧打听过林霜似在林家的地位。
若非是林霜似走了修仙的路子,林家偌大的家业今日就该落在林霜似手里。即便她如今已经上了云上山,林家每年仍有一大笔的银钱花在林霜似身上,用在法宝、草药、剑器维护、衣物饰品等等方面。
林家将人捧在手心怕化了,恨不能砸钱为林霜似把路铺平。
可初尘剑宗将人弄丢了。
长涧挑眉:“邱仙长,你在问我呐?”
邱景一噎。
“贵宗堂堂修真界第二大剑宗,却能让贼人在云上山如入无人之地。千百弟子,只我们大小姐一个小小金丹能发现。与贼人苦战良久仍无人察觉,致使大小姐失踪。邱仙长,云上山有活人么?”
邱景越听脸色越沉,至后来已经面容铁青。
“你……”
“要我说,大小姐拜入你们初尘剑宗,还不如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好。”长涧愉悦地勾起嘴角,一扫同样脸色煞白的其余众人,轻飘飘扔下最后一句,“林家与初尘剑宗无话可说。”
长涧才走,穿云就姗姗来迟地找过来。听林霜似讲了前因后果,默默无言地挡在巷口处,将林霜似遮了个严实。
等到几人一起回了家,长涧将饮秋月往林霜似怀里一塞,正面朝上平摊手掌,说:“点心,给我。”
还真就不打算用晚饭了。
林霜似将点心拆了装进盘里,长涧挨个尝了点,姿态从容地好似在品鉴珍馐。
独独没动那盘滑软的嫩黄糕点。
那是饮秋月。
长涧试完后点了头,穿云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也挨个尝了点,同样没碰饮秋月。
林霜似左瞧右看,将饮秋月推上前:“这是宿芳斋的招牌,你们尝尝?”
没人动作。
林霜似疑惑地望向穿云,将盘子推向他。
穿云瑟缩退后,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不存在。
林霜似:“?”
林霜似:“这不是我做的,不难吃。”
穿云腹诽:原来大小姐您是知道自己手艺不好的。
长涧差点憋不住笑,硬生生忍回去了,故作冷淡地推拒:“不了,你差点哭鼻子,可不敢同你抢。”
穿云:“噗。”
林霜似:“……”
林霜似端起盘子冷静起身,不容置喙扔下一句:“是吗,那明早我亲自下厨。多谢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