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林霜似走后,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穿云便领着人推门进来。

与他同来的是个穿青衫的男子,一张脸倒是端正,不过眼下青黑,又蓄着胡茬,瞧不清原本的相貌。他看着瘦弱,束着的腰身不堪一握,与正在伤病中的林霜似差不离。

穿云四下扫荡,左右打量,怎么也没瞅见另一个身影。长涧瞪他一眼,柳承絮在背后用手肘轻碰他提醒,穿云这才收敛,老老实实站在长涧身侧。

“人我支出去了,别东张西望。”

穿云连忙称是,紧接着对柳承絮说:“将你们打探来的消息说与尊主听罢。”

柳承絮对长涧一拱手,说:“是。”

九月灿阳,炙烤得大地一片灼热。

正在后院中靠着躺椅午睡小憩的林潮声被店内的小厮匆忙唤醒。

“何事惊慌?”林潮声不满地皱起眉头。

小厮擦着额间不存在的汗水,语速飞快地答道:“外头有位姑娘拿着主家的身份牌来,小的怕招待不周。”

“主家?”林潮声猛然起身,边整理仪容边步履匆匆地朝着店内走去,同时再一次确认:“是江阳那边来人了?”

他推开门,在小厮一叠声的回应中见到了那位姑娘。

对方一身白裙,落座香几边,燃着的静神香飘出袅袅的青烟,映得女子如似神仙。

她戴着幕篱,遮了半边身子,林潮声瞧不清相貌,一时间没能将她与江阳主家的哪一位人物对应上,只好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您的身份牌,能否让我看看。”

女子轻点头,随着她的动作,那层如水般的罩纱也微微荡起涟漪,水波流转。

林潮声接过递来的牌子。

江阳林家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富商,名下产业无数,即便中央栖梧城也有林家的分号。在这种“遍地皆姓林”的情景下,为使各地分号与主家来往便利,林家铸制身份牌,见身份牌如见人。身份牌各分号掌柜人手一块,此外便是主家主人才持有。

林潮声也有一块,以黄铜制成,背后机关滑盖,打开可见一个金子浇成的林字。而此刻那女子递来的,却是一块透蓝玉石制成的身份牌,背后的林字也是这块完整的玉石雕刻出的。

的确是主家的身份牌。

林潮声恭恭敬敬地将身份牌递还回去,问道:“不知姑娘是主家哪位小姐?此来江阳,可有什么需要小的襄助?”

幕篱下伸出的手透着病态的苍白,十指匀称,没有半点多的皮肉,但细瞧却能在手心与虎口发现几处薄茧。

“随主家姓林,却并非小姐,我奉大公子命令前来江阳,调查解语楼内的妖异。”

林潮声一愣,试探道:“可是天乾山那位,林雪如大公子?”

女子颔首答:“正是。”

林家虽是商贾之家,却常受仙门庇护。千百年前林家出了位天纵奇才的先祖,一路叩门问道,直上大乘期。百年前那位先祖陨落,仅过八十年,林家的大公子林雪如又被测出根骨奇绝,拜上天乾山,成了云霄真人的徒弟。之后不久,天生冰雪剑心的林霜似就被初尘剑宗收入门,几乎奠定了林家又一个顺风顺水的千年图景。

这两位在拜入仙门后,几乎从未在林家露面,只有少数几位分号掌柜曾借身份牌认出过两人。不巧林潮声正是其中之一。

“敢问姑娘,大公子现下正在何处?鄙人曾与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若能得见大公子,这信物便更可靠些。”

“你不信我?”

林潮声连忙道:“并非如此。”

“大公子正随天乾山前往江阳参加试剑论武,不日便会经过叶落城。林家人见身份牌如见本人,你若不信我,等大公子亲至,去问大公子吧。”

言罢,女子站起身要走,层层叠叠的裙摆如潮蜿蜒向上,随着她的脚步起伏。

一个时辰后,林霜似缓步跨出门槛,身后林潮声追上前,老实道:“林姑娘慢走。”

离开商会,林霜似绕行几条道,才终于甩开身后跟着的人。她摘了幕篱,随手挂在小巷堆积的杂物上。随着一步踏出,荧光乍现,符术失效,身上的衣饰眨眼间变了模样。

临出门时,长涧抛给林霜似一个装着银钱的荷包,改口要林霜似买些糕点回去当作晚饭。

好在林霜似对叶落城还算熟悉,即便花费了些功夫找商行分号的人议事,还是剩下不少时间去完成长涧的嘱托。

叶落城与江阳临近,当地人皆喜食甜口,铺子里做的点心大多也软糯香甜。但长涧并不爱吃。

林霜似循着记忆买了几种长涧会喜欢的酥脆点心后,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辰,便回身准备去宿芳斋取预定的“饮秋月”。

正如月下逢之于云秀城,饮秋月便是叶落城最出名的一样吃食。

就连林霜似这种对食物没什么讲究,白菜伴豆腐都吃得津津有味的人,也对它念念不忘。

原本林霜似是想唬长涧给自己买的,现在倒是不必了。

到得宿芳斋所在街道,还未来得及走近,林霜似抬眼便见长街的另一头浩浩荡荡十几个人正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他们个个身着极为标志性的青色宽袖长衫,腰佩一把长剑,行动间若风飘逸。

正是初尘剑宗的人。

林霜似脚步猛然一僵,生生转了个方向,躲进身侧的巷道中,背墙放缓呼吸。

是了,是她忘了。

林霜似面色平静,攥紧的拳头中指甲却已深深地嵌进肉里。

九月时各门派就会定下参加试剑论武的人选,往年这个时候,初尘剑宗早已经结束了宗门内选拔,挑出了参试弟子。而从初尘剑宗去江阳,走叶落城这条路是最近的。

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早就出发去江阳,照理说,应当要到十月初,各宗门才会陆续前往论武地点的。

林霜似探头观察。

方才见他们一路说笑,身边应当没有长老跟随。神识试探是不能用了,能参加试剑论武的弟子必然已经到了金丹期,与林霜似如今的修为大差不离,神识极易露馅。

林霜似伸长脖子,打眼一看就瞧见了目下最不想见的人。

邱景。

他被众人簇拥在正中最前方,一张脸上的笑容几乎满溢而出,连那双鹰似的锐利眼睛都不免染上笑意。

与他一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个女子,面容清丽,笑容温婉,正是白榕。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当初邱景将林霜似打落山崖,却对外称是那夜贼人入侵,林霜似强行追击,与贼人激战后落下山崖失踪,众人遍寻不得。

那之后不久,安放在悟道真人峰中的宗内秘宝失踪,宗主在例行前来查探时才发现。

众人惊疑不定。

因为只有悟道、邱景和林霜似才能在不惊动机关的前提下解开封印。

悟道闭关,邱景身为大师兄守在云上山。

只有林霜似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

短短几天,风言风语便从宗门内传到了山下。

那时林霜似与长涧还未离开初尘剑宗的范围,长涧又刻意对手下的魔修隐瞒了林霜似的身份。

长涧对她说:“院里的桃花开了,让人带你去看看?”

于是林霜似醒来后第一次踏出暖香逼人的绫罗锦帐,重回人间的三月春。

林霜似婉拒了被长涧叫来搀扶她的女修,踉跄着拖着僵硬的双腿迈向后院花园。长涧原本要跟着,临时被穿云叫走。

因而当林霜似一身病体残躯,点着心中微渺的火焰去赏春花时,听见的却是:“初尘剑宗已经将拜帖发上天乾山,听闻林雪如见到拜帖后怒不可遏,当天便揪着来使提剑上了云上山,但你知道邱景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初尘剑宗上下也都不愿意怀疑她,但林道友,只有她可能做到这点,秘宝失踪只能是她所为,你不能因为她是你的妹妹,便不分是非黑白。”

这话像一记重锤,猛然将林霜似砸了个晕头转向。

邱景什么意思?是在说她偷了秘宝?

初尘宗上下,也都怀疑她吗?

师父呢?桑芷呢?

林霜似一阵耳鸣,后头那两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头晕目眩之际,只恍惚感觉声音骤然停了,随即她们像是高声喊了谁的名字。

但林霜似不知道,她头疼得厉害,身上筋脉寸断的痛苦似乎姗姗来迟,在这一顷刻间席卷全身,痛得她根本站不住。

林霜似记起云上山的山前广场,记起弟子寝舍,记起总熙熙攘攘充斥哀嚎与笑语的学堂。但记忆中恭敬称呼她为师姐的诸多面容却在愈发剧烈的疼痛中逐渐模糊,至最终只剩下一句:

“只能是她。”

他们甚至不愿意为她多一句辩解。

林霜似风雪不催的意志终于再支撑不住,眼前场景黑白色变,她脚下一软,颓然仰倒。

“做什么?”

一阵力道无形地支撑住林霜似的身体,随即一只手虚虚拦在林霜似身侧,将她硬生生转了个方向,贴向身后站着的人的胸膛。

长涧笔直矗立,像根浮木,将即将溺毙水中的小莺鸟不由分说拽出水面,搁置在身上,等待它晾干羽毛重新飞翔歌唱。

长涧说:“林霜似,你看桃花了没?”

林霜似收回目光。

邱景在这里,她不能冒险出现在初尘剑宗的众人面前。

林霜似后退两步。

只是可惜了饮秋月,看来还是得另想办法让长涧来买。

林霜似猝然转身,措不及防撞进身后坚硬的胸膛。

长涧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