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队行商下马掀帘进门,堂内登时喧闹起来。
林霜似轻步踏着木制楼梯下楼,就近寻了张空桌子坐下,立马便有跑堂的将汗巾往肩上一搭,小碎步移到她眼前,边倒茶边热切地问:“客官要吃些什么?”
林霜似要了几个招牌菜,又单独点了碟白菜豆腐。跑堂的欢喜应声,忙向后厨报菜去了。
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她端起来抿了一口,借这个动作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掠过堂内所有人。
她左侧坐了两桌。一桌只有三人,皆穿着绫罗绸缎,腰间佩玉首饰,低头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饭菜。另一桌坐了八个大汉,粗布短打,喋血的大刀长剑直愣愣地放在手边,正饮着酒大声笑谈。右侧则坐着两男一女,从她这个方向瞧不清脸,不言不语的,与她一样正等着饭菜上桌。
林霜似收回目光,将茶杯放回桌面,心中暗自忖度。
按照试剑论武的规矩,各门派弟子与散修都必须在正式比武开始的五日前到达论武城池。宗门须将参赛名单由带队长老亲自交由天试堂,散修们也须得在这之前在报名处录入名单,好进行第一轮比试的抽签。
而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论武期间,所在城池将会进行戒严,出入筛查甚至算得上严苛。
林霜似与长涧,一个已死之人,一个魔修首尊,怎么想都不符合进出城要求。
这家驿站正处于云秀城与叶落城中间。长涧取道叶落城去往江阳,势必要在这附近歇脚。
按当前脚程,进入江阳不是难事。
只是长涧心思难测。
住进驿站时听他与穿云说话,倒像是已经在叶落城也置办好了宅子,要小住几日。
若长涧要在叶落城停留,那林霜似心里的算盘就要全部推翻重演。
城池戒严对长涧来说不是大事,只要长涧想,他甚至能穿过宗门的护法大阵,去云上山甚至天乾山散散步。
但对林霜似不是,城池戒严后,她的行动就不会那么方便了。
而且长涧究竟为什么忽然改了注意要南下?按理说试剑论武的奖励虽然丰厚,对长涧这样的大能来说还是上不得台面。还是说他是奔着什么人去的?可试剑论武上都是小辈,即便真想杀谁,也用不着魔尊亲自动手吧?
林霜似猜不透。
用完餐起身回二楼的房间时,路过隔壁二男一女,绯衣白裙的女孩忽然抬起头冲她甜甜一笑。林霜似一顿,颔首回礼,转身时瞥见了几人放在一起的剑。
是修士。
穿云从隔壁房间飘出来,在长涧背后轻声说:“叶落城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长涧扶着二楼的栏杆,站没个站相的。
“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说,“让崖落把事情做干净些,等到了江阳再会和。”
穿云怔了一瞬,不解问道:“为何改成了江阳?”
长涧侧首睨他一眼,更不解道:“崖落那张嘴,她见了林霜似,这个秘密还能守住?”
穿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是。
崖落那张嘴像个漏勺,什么秘密经过她口都留不住,被尊主罚了好几回仍旧不长记性,要不是有人求情,早被长涧拉下去斩了。
早先崖落听说长涧带了名女子在身边,立刻马不停蹄地给穿云传了不下二十道传音。
穿云当时正在长涧身边,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急事,便当着长涧的面听了传音。结果传音石里的声音一放出来,崖落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尊主是不是老树发了芽?
长涧当即脸色大变,险些将穿云一掌拍到门外去。
好大一口锅。
穿云给她解释,她还认为是穿云把着秘密不肯告诉她。
现在回想起来,穿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顶着长涧杀人的视线掐断传音的。
这要是让崖落见了林霜似,到时不仅尊主的计划,林霜似还活着的消息恐怕也藏不住。
还是等到了江阳再说吧。
主仆二人于是就这样静静站着。
长涧倚着栏杆,懒懒散散地支起一只手撑着头,看下面林霜似正与跑堂在说些什么。
她与初见面时不大一样了,原先只知道道谢,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冷美人,如今已经长了坏心眼,时常糊弄戏耍自己。虽然仍旧是团雪,但内里已经化了几分,变得柔软。
长涧不由忆起最初在初尘剑宗的山崖下捡到她时。
这个声名在外的天之骄女奄奄一息地倒在初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青衣晕染着绯色,在水流的冲刷下蜿蜒成一朵缀着血的青莲。那张极秾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再看不出往日侵略性的姝色。
穿云过去探她的鼻息,只一试就皱了眉,朝着长涧摇摇头。
只剩一口气吊着,几乎没救了。
长涧本不会救她的。他不是心善之人,手下性命无数。连杀人都不过眨眼之间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偶然遇见的人能否活着?他不是医修,对救死扶伤没有兴趣。
但也许是那天心情太好了,他在初尘剑宗的山脚下喝到一种名叫“寒霜见”的好酒,又打听到了自己一直在寻的一件事物的线索,心里还记挂着要去云秀城尝一尝月下逢。
于是长涧竟大发善心,从随身的储物袋中掏出个褐色的小药丸,塞进了林霜似的嘴里。
他救了林霜似,将她从乍暖还寒的二月雪水,拽进了锦被香帐中,看她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像一朵漂亮而无害的花,蔫蔫的,轻易就能催折。
长涧不禁起了坏心思,用最轻柔的语气说出残酷的事实:“你全身经脉断去十之七八,修为必然废了,此后再想修炼几乎不可能。”
那时林霜似刚从昏迷中苏醒,一张脸惨白如鬼,连抬手都困难。
长涧是故意这样说的,他想瞧瞧林霜似的反应。天之骄子在一夕之间成为废人,永远是古往今来最好的一出戏。
但是林霜似没让他如愿,她只是呆滞了片刻,眼珠缓慢地转动,视线最终落在身侧,而后她颤巍巍抬起手,试着掐了个诀,在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后,又颤巍巍将手放下,很平静地对长涧说:“多谢相救。”
昏迷多日,嗓子喑哑,声音都不如现在动听。
可从那样的声音中,长涧仍旧听出来了。
——她是真的无所谓。
长涧颓然变色,有些失望,觉得错过了好戏码。但好像又不那么失望。
他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个人是真的这样淡然,还是在装作大度。
于是此后从南至北,越平原跨高山,他都一直将林霜似带在身边。
关于那个问题,也早就有了答案。
月凉如水,寒气逼人。
分明已经转向南下,尚且未进入十月,夜里的温度就骤然降了下来。
林霜似觉得冷,半夜起来关窗。她只穿了单衣,夜里风一吹就不舒服,十根细长的手指被冻得通红。
她立在窗牖前,发了片刻呆,盯着自己发红的指尖看。
从前她是不怕冷的。
初尘剑宗地势极高,因着屏障在护,才没叫山巅的冷风侵袭。可偶尔下山之时,离了护山大阵,高山之上的冰雪寒风就会呼呼地刮到身上来。那时候林霜似不觉得冷,佩剑行过皑皑雪原时,心里头只会有满当当的宗门事务和除妖事宜。
然而现在悠闲下来,平日里要做的事情只是养伤,以及陪着长涧,那些令人操心的修炼、门派事务等一应事项,都不再是她关注的重心。
真的有些冷。
林霜似垂眸,将这些莫名的情绪抛诸脑后,转过身,搓了搓手,准备回去接着睡。
一转头,却见长涧正披着外衣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看了多久。
林霜似一愣,连忙将双手背到身后,放缓声音道:“是我惊扰了尊主,还望尊主见谅。”
说完这句,便仰头直视,观察着长涧的表情变化。
这人脾气大得很,真要睡了就不乐意被人打搅。即便是林霜似喊醒他,他也要甩脸子过来,然后一整天不与人说一句话。
林霜似盯着长涧,心想他若是生气了,就赶紧想个法子哄一哄;若是无碍,便劝他继续回去休息。
可惜这两种猜想皆落了空,长涧脸上无悲无喜,就是在她开口之时也没有半点波动,一双眼睛黑沉,直勾勾冷冰冰的盯着眼前人。
像个木偶人,木讷且空心。
这种情况可从未有过。
林霜似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往后退了几步,与长涧拉开距离。
就是这短短一瞬,长涧蓦然发难。他只是往前跨了一步,却眨眼间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出现在林霜似的面前,伸手直取她命门。
林霜似抬臂作挡,被长涧这一击震飞出去,撞在方才关上的窗上,“砰”一声巨响,撞开了窗子。
冷风从缝隙中钻探出来,在林霜似的皮肤上流连嬉戏。林霜似却顾不上这些,她的修为与长涧差距太大,对上长涧她绝无生还的可能。
但逃跑竟也成了另一种奢望,只接了方才那不带灵力的一掌,林霜似就觉得灵府震荡,全身经脉都叫嚣着疼痛。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想要了她的命?
林霜似来不及想,长涧又一击袭来。她滚地右翻,避过一脚。
窗棂被这一脚踩得粉碎。
林霜似心里猛然一沉,不敢再硬接了。
她在手中暗暗蓄了道力,趁着长涧下一击还未出手,猛然从地上弹起,朝着长涧的方向洒出一道亮眼的白光,同时将一道封禁行动的符文猛然拍到长涧的额头上。
拍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本来要拍额头的手歪了一下,拍到了长涧的左脸上。
林霜似既出手,便没有留余力,这一巴掌实打实地落在长涧脸上,留下一个鲜红明晰的巴掌印。
林霜似:“……”
林霜似歉然道:“得罪了。”
她修为低,纵然趁其不备贴了长涧一道符,也很快会失效。
她当下不再犹豫,夺门而出又“砰”一声合上,在门上落了禁制后,冲进了穿云房内。
三人的房间设下了同一道障音壁,旁人听不见里面的动静,穿云却早被隔壁的异响惊醒,正披衣起来,要开门去隔壁查看情况,被林霜似这么一闯入,顿感不妙。
“在这别动。”他甚至来不及关注到林霜似身上的伤,快速吩咐完这一句,旋即火急火燎地冲进隔壁。
林霜似听话地待在原地。她硬挡了长涧一掌,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柔弱不堪一击,一时只觉脑袋都昏沉起来。
她揉着淤青的手臂,静息屏气试图去听两人的声音,末了还是选择坐下来调息。
穿云过去之后,长涧似乎就没弄出什么动静。林霜似放出神识试探,没有探到什么禁制。长涧是真的安静了下来。
林霜似心口一松。
看来穿云有办法解决长涧今夜的异常。
但这也意味着,长涧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症状。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已经进入大乘期,一步渡劫的人陷入这样的境地?就林霜似所知,她师傅悟道真人,天乾山的云霄真人,都没有这种怪病。
难道与长涧神识的异常有关么?
后半夜过了半穿云才回来。他似乎才想起来还有林霜似这么一个人,进门时被正在打坐调息的人吓了一跳。
“尊主没事了吗?”林霜似问。
穿云摇摇头,这时才注意到林霜似垂在身侧的手不正常地抽搐着。
长涧叮嘱他林霜似经脉修复麻烦的话犹言在耳,他上前两步,找出随身的伤药递给林霜似,“白瓶内服,青瓶外敷。”
林霜似道了谢,当着他的面将白瓶打开,服了一颗乌黑的药丸。
“尊主今夜失控,伤到你属实抱歉。”穿云斟酌着字句说:“今夜之事,务必不要让第四人知晓。”
天色已经明亮,林霜似敛着眉,一张脸白皙如玉,却瞧不清神色。
穿云难免有些心虚。说到底林霜似不是魔域的人,更不是他的手下,对她发号施令着实没什么实质的理由。
“我也是为你好。”穿云找补着说,“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你该懂这个道理。”
“无碍。”林霜似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穿云这才松了口气,不由暗自腹诽。
——尊主真是领了个大小姐回来。
他与林霜似调换了值守,转回长涧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