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论武汇聚仙门英才,几乎每一次都有新人横空出世,成为各家关注的焦点。譬如林霜似,她便是在上一次的试剑论武中拼进前三后,被称为仙门弟子翘楚。
但即便是天才也是需要时间成长的,饶是受伤前的林霜似,对长涧而言,也不过是个连元婴都不是的蝼蚁而已。
虽然各家都会在试剑论武期间派长者与晚辈同行,以保证安全,但这段时间鱼龙混杂,这些人不可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弟子们,出意外是常事。
更何况,别的不说,若长涧当真有意要杀人,到时候有几人能阻拦他?
与其让长涧自己跑去江阳,不如自己跟着一起,虽然林霜似完全没把握能从他手底下救人,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而且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林霜似略一思索,决定道:“去。”
长涧深深看她一眼,满意道:“这就对了。”
得了回应,长涧对林霜似暂时失了兴趣。
他垂首上座,黑袍宽大的衣袖随着手的动作从林霜似脸边划过,带起的风吹散女孩额前的碎发。
“明日出发,去收拾东西吧。”
林霜似安静退下。
她一走,长涧便向后一仰,抬手扶额,等确定林霜似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深厚而霸道的神识就立刻盈满了整间屋子。桌椅、屏风、茶具、盆花,所有的东西在神识中都化作虚幻的泡影,成为触及那道通天之门的阻碍。
直至月上中天,这神识方才如潮水般退回长涧体内。
汗水湿透了他背后的衣物。
院内蛙声一片,将长涧的意识重新拉回这座屋子中。
外头很快响起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喊道:“尊主,是我。”
不是林霜似,是穿云。
长涧心里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嗓音喑哑,“进来。”
立刻便有个黑衣人贴着门进来。他动作很轻,而且极快,若不是个正经的,该叫人疑心来的是梁上君子。
“什么时辰了?”长涧问。
穿云答:“子时过一刻。”
“来问过吗?”
“问过。”穿云沉默片刻,接着说:“我说尊主心情不好,不吃晚饭了,她也没说什么。我见她将食盒提进了屋子,然后一直没出来过。”
长涧揉着眉心,有些头疼,“这个时辰早该睡了,别管她。烧些水来吧,我沐浴一番就歇下。明日我们启程,去江阳。”
穿云应声说好,退到门边时脚步却一顿,犹豫半天,在长涧动手打他前终于开口问:“尊主,林霜似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看重的?您已经救了她,现下还要带她参与我们后续的计划吗?”
长涧瞅着他,穿云眨眨眼。
“有话就说。”长涧没好气道。
“我只是觉得尊主对林霜似太不寻常了。”穿云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她毕竟还是仙门的人,您此前与她也从未有过交集,待她这样好,很难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长涧难得耐心,还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待她好?”
“属下不知。”穿云诚实道,“别怪属下多嘴,若林霜似是个普通的仙门弟子倒也罢了,可您知道的,她是初尘剑宗这一辈的翘楚弟子,又是悟道真人的徒弟,天下盯着她的人多如牛毛,您能瞒住她的身份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如今初尘剑宗说她勾结贼人偷取了初尘剑宗秘宝,我瞧她又不像是会入魔域的样子,她在您身边的事情一旦大白于天下,于她不是什么好事不说,我们还得平白惹一身骚。”
魔域与仙门的关系向来恶劣,穿云的忧虑不无道理。
“我只是报恩。”长涧答道,“以林霜似如今的处境,如果不是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怕是活不过三个时辰。你也知道我们与仙门不对付,魔域中嗜杀之人不少,你猜若是林霜似落到他们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不外乎抽骨去筋,生不如死。
穿云终于不说话了。
不管将来世人将如何评说长涧与林霜似这段时日的关系,总有一点他们无法否认。
——林霜似受到长涧的庇护。
她待在长涧身边,是长涧的人,现在对林霜似动手,无异于向长涧挑衅。没谁会做这么不划算的买卖。
长涧的额角被搓得泛红,但他仍旧没停手。眼见着穿云没话要说了,长涧连忙打发他出去。
“对了。”穿云退到门前,听见长涧又语气随意地道:“别打林霜似的主意,我知道底下人不安分,你多敲打,叫他们别找她麻烦,她那经脉修起来麻烦,我不想给她修第二遍了。”
等穿云颔首,漆黑身影隐入夜色消失不见,长涧才终于放过通红的眉心。
后背的汗濡湿了衣裳,长涧宽衣解带,将穿在最外面却也未能幸免的袍衫褪下。他额间仍旧湿淋淋的,随手一抹,尽是水色。
长涧盯着满是湿润的手,呆滞站立片刻,忽而狠狠将外袍掷在地上。
这时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进来。”长涧强压下心头的燥郁,低哑道。
外头迟疑了一会儿,随即“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
“尊主。”来人喊了一声,声音如雪清冷。
长涧猛然抬头,在那一瞬间绷紧腰背。
来人竟是林霜似。
“怎么是你?”长涧望着林霜似。
屋内并未掌灯,长涧瞧不清林霜似脸上的神情,不然他一定会感慨,堂堂初尘剑宗的大天才,连自己经脉毁损都不曾皱过一丝眉头的人,竟会为他这样一个正道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露出担忧的神色。
可惜长涧没看见。
窗外的月色微光模糊了林霜似的脸,他只看见林霜似站得笔直,像棵不倒的青松。那是她一身的傲骨。长涧从来很敬佩她这一点。
“我听见穿云从尊主屋里出来。”她的声音仍旧冷冷清清的,像是松间新落的雪,“您睡了一天,现在饿么?”
长涧当然不饿。
修士修习辟谷之术,辟谷之后很少再餐饮凡食,仅仅一顿餐饭而已,怎么会饿。林霜似是睡糊涂了么,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但鬼使神差的,他对林霜似说:“饿了。”
林霜似应了声,转身推门又出去了。
今夜是上弦月,院内盈满柔和的月光,林霜似快步在廊下穿行,裙摆如花海波涛起伏。
直至双脚踩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她紧皱的眉头才一点一点舒展开。
林霜似身体恢复后,曾尝试使用神识。神识自金丹期时出现,之后随修为的增长而不断延展厚重。她多次试探长涧,几乎每一次都会反被长涧捉弄。
金丹期稚嫩的神识在长涧滔天的巨浪下犹如小舟,稍有不慎便会倾覆,但长涧总能在她的神识被搅碎吞噬前,及时辨认出来人身份,随即转而温和地包裹着那一叶扁舟,而后将自己凝成无从窥视的铜墙铁壁。
她的试探从未成功过。
因而林霜似一直以为,长涧是有意时刻释放自己的神识,好以此震慑其他有非分之想的人。
但如今看来却不是。
长涧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神识外露,那股磅礴的神识会在某一刻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叫长涧不得不屏退所有人独自承受痛苦。
长此以往,长涧极有可能会死于神识耗损。甚至不需要等到那一天,也许就会有人趁着他毫无防备之时置他于死地。
可长涧救了她的命,林霜似不想他死。
正思索着,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不远处的小厨房还有烛火摇晃,林霜似收拾情绪,面无表情地踏上台阶,一进门,与正蹲在灶台前的穿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相对一望,林霜似主动朝穿云轻点头,算是问好,穿云也就回了一个点头。两人便各干各的去了。
林霜似生了火,架势熟练地下了碗面,撒好各种调料后放进食盒带走。临走前,见穿云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她,林霜似还多问了句:“你要吃吗?”
被穿云受宠若惊地回绝了。
再见到长涧时他屋内已经点了灯,豆大的火苗燃起黄晕的烛光,照亮了屋内的一切。湿透的外袍还扔在地上,林霜似小心地绕过去,将面取出放在长涧面前,细声说:“尊主,用餐吧。”
谁知长涧只看了一眼就苦下脸。
“怎么是面?”
林霜似:“……”
初尘剑宗的大师姐哪里都好,可扎扎实实地不会做饭。那双修长洁白的手能将长剑舞得生花,却无法掌控灶台上的生杀大权。
饱受荼毒的某位魔尊在亲口尝过她第一次下厨做的面条后,已经将近半年没再碰过面食。
“雇请的家厨早已还家了,只剩些残羹冷炙,我便煮了面”
林霜似解释道。
“那不是还有穿……”
林霜似目露期待地盯着他。
长涧:“……”
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长涧皱着脸说:“没事了,我吃。”
林霜似亲眼看他吃了两口,才退后两步,捡起长涧丢在地上的衣服出去了。
穿云再进来时,桌上只余只干净的面碗。沉默半晌后,他衷心地说:“尊主,您受委屈了。”
长涧将再倒不出水的茶壶递给他。
“没办法,再照顾一下小姑娘的自尊心吧。”
天乾山,演武场。
白盏吟一剑横扫,飒飒剑气擦着对手的面颊扫过。对方避让不及,脚下步法几个错位,露出破绽,被白盏吟找准时机欺身压上前,只几招后就方寸大乱,败下阵来。
见胜负已定,高台上主持比武的林雪如高声道:“白盏吟胜。此次试剑论武名额已满,选拔结束。”
白盏吟上前与对手道了声“承让”,旋即被等在台下的傅长生叫走。
选拔结束,热闹却经久不散,人群聚集在演武台下,讨论的声音能传到另一个山头。
等林雪如听完长老们的交代,来与傅长生会合时,身边几位弟子讨论的话题已经从“白盏吟此次试剑论武夺魁的几率有多大”,转变成了“其他门派谁会来参加论武”。
“话说初尘剑宗的人选定下来了吗?”
“定下来了,今年最需注意的是邱景。他出关后是金丹大圆满,估计就是准备论武夺魁后一举突破元婴。”
“如果是他的话,那白师弟的确有些惊险。”
傅长生拍拍白盏吟的肩膀,示意他听听这些人的话,白盏吟却平淡说:“我与他台上见真章。”
林雪如失笑,正要开口与他说些论武事宜,下一刻众人口中的名字就叫他狠狠僵立在原地。
“唉,其实要是初尘剑宗那位林霜似师妹在的话,今年我就押她夺魁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谁不知道林霜似的修为是同辈人的顶尖。”
“其实要我说,如果是她的话,应该早就突破元婴了,她根本不在乎论武那些虚名。”
有了开头,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
林霜似在天乾山的风评一向很高。她十八岁结丹,二十岁第一次参加试剑论武就进了前三,在场无人不为她的风姿所倾倒。
然而天才陨落,话题最终不免落入低谷。
“可惜啊,虽然林师兄不说,但我们都知道,林师妹大抵是不在了的。”
林雪如失神地站着,傅长生自然也听出不对劲,他立刻安慰道:“雪如,你别听那群傻瓜蛋子瞎扯,霜似天分之高,你我有目共睹,连师尊都夸她。她是被人救走了也说不准……”
林雪如声线滞涩:“可她只是个金丹罢了,天下之大,修为比她高的人浩如烟海。长生,能要她命的人太多了,即便还活着……”
他不敢说下去。
可听的人都明白话中的未竟之意。
世上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数不胜数。
有时候活着,未必就比死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