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城坐拥三面青山,一处大河,往来便利,商路通达。
此时正逢入秋,北地气候急转直下,南方不少商队都要往北去售卖最后一批奇货新物,而后赶在入冬大雪封路之前赶回。
云秀城处在南北交通枢纽上,往来商队在此交汇,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日日夜夜笙歌不断。
“公子。”穿云推门上前,几步走到临窗的小桌前,压低声音汇报:“在江阳。”
男人并未回答,越过满桌色香俱全的珍馐,勾手拿起对面座位上摆着的一只酒壶,自顾自往杯里倒了一点,仰面饮尽。
除了繁华,云秀城最出名的就是一种酒。
“月下逢。”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语气轻而冷淡,像透过薄雾映照在水面的疏离月色。转脸过来时,眼角浮着一逝而过的愠怒,却立刻被他轻易地藏好。
穿云低眉,避其锋芒。
男人那张脸委实很俊俏,眉眼疏朗,唇薄而朱,面部线条凌厉,棱角分明,打眼一瞧甚至透着股少年气,可一旦细品,这点微薄的意气好似晨露般转瞬消失,只留下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阴霾。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名字取得好听,酒却不如其名。甜滋滋的。”
他放下杯,俯身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半披散的墨发便顺着他的动作落到胸前。
他眯着眼,左右各一瞟,很轻易地就瞧见了正挤在人堆中的白衣女子。她排着买糖炒栗子的队伍,容颜如玉,身姿绰约,像一团掉进了人间的洁白的雪,就这样混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
她已经排在了队伍前头,下一个就能够轮到她。
长涧盯着看了一会儿,见那人像根木头似的动也不动,很快没了兴趣,嗤一声别开头,对着外头叫了跑堂,准备换点别的酒喝。
跑堂忙不迭送了新酒过来,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弯着腰恭恭敬敬给长涧满了一杯。放下酒壶起身时,目光无意间略过窗外,忽的顿住了。
长涧六感超群,跟着他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却见方才那女子正一脚飞去,踹中个彪形大汉,衣裙翻飞间将那人踹出去七八步远。
跑堂的吓了一跳,不敢再看,连忙告退下去了。
长涧却挑起眉,不轻不重地哼笑一下,转头面向穿云,眼睛却仍旧盯着下方,说:
“你说,我要是把这事告到悟道老头那里,他会是什么反应?”
穿云没敢答。
过了片刻,有人推开雅间的门进来,走到长涧对面坐下,将一包还烫手的糖炒栗子放在桌上,推至长涧面前。
“本尊叫你跑腿,你怎么还与凡人动手?”长涧眉间微敛,姣好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戾气,“林大天才,欺负凡人应该不是你们初尘剑宗的作风吧?”
对面正是方才底下的白衣女子。
她有一张堪称绝色的脸,眉黛青颦,玉貌绛唇,张扬至极,可秾丽五官却覆着皑皑白雪,生生将那种一眼动人的惊艳感压了下去,只留给世人清绝的印象。
林霜似抬眸直视着长涧,答道:“他插队,辱骂于我,且对我动手。”
长涧饮尽新上的那杯酒,不看她。
林霜似默了一会儿又说:“宗门不许弟子与凡人斗殴,却不曾说过受了欺负也要忍气吞声。”
长涧这才哼哼,“你倒是与你师父那老顽固不一样。”
言罢,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紧接着拿过那包糖炒栗子起身就走。
穿云拉开门。
长涧走到雅间门口,身后人还纹丝不动,他不满地回头道:“还不走?”
林霜似惋惜又不舍地一扫桌上几乎分毫未动的菜品,起身跟上来。
长涧在云秀城置办了一处大宅子,雕梁画栋、丹楹刻桷。
林霜似一路跟着他,见他每到一处就买一处,如此大手笔,于是在初到云秀城时忍不住问他:“尊主在云秀城停留日子不会超过半月,何故置办这样大的屋子,是否太过豪奢了?”
那时长涧懒洋洋地躺靠在美人榻上,隔空拨弄着院中的桂花树,答道:“本尊就喜华贵豪奢。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心疼什么?况且你林家乃江阳城首富,论豪奢,天底下谁又能比过你林家?”
林霜似哑口无言。
长涧在新宅子里呆了七日,直到今日午时,他终于厌烦了家厨的手艺,说要去吃些好的,于是带着林霜似到酒楼去。菜刚上来,林霜似还未动筷,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祖宗就从窗边瞧见了底下的糖炒栗子,支使她去排队。林霜似寄人篱下,只得从命,回来后连筷子都还没碰上,长涧又要打道回府了。
进了宅子,长涧伸了个懒腰,劲瘦的腰身在黑衣的包裹下勾勒出明晰的线条。他神色恹恹的,穿过回廊后不知为何发了脾气,面色沉郁道:“本尊回去睡觉,你滚吧。”
林霜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被邱景打落山崖,全身经脉断去七八,若不是长涧相救,只怕早已死在崖下,成了无名之鬼。长涧脾气虽然古怪了些,对她却还算得上温和。毕竟传言里的他以凌虐修士为乐,但林霜似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因伺候在他身前得了不少便宜。
此刻她的修为恢复到了筑基,受损的经脉恢复了六成,又跟在长涧身侧,倒是不必担忧性命有碍。
她去后厨随便弄了些吃的。
虽然有修习辟谷之术,但是如今她身体不比从前,也需要靠进食温养。
准备回房间休息时,在后厨门前遇见了同样来寻吃食的两名魔修。
长涧买下这宅子,自己是住不长久的。
他早几年便开始四处游历,赏阅人间景致,偏偏又爱一掷千金买宅子。底下人经他默许,会将他留下的宅子作为聚集地,供人居住。
长涧来了云秀城,在云秀城的魔修们闻风而动,明着暗着来见过他。
前几日长涧不出门时,吃食全由后厨供应,进了宅子的魔修们也常来吃东西。
会遇上他们并不奇怪。
林霜似有意避过,与他们相对而行时刻意走在边角上。
然而对面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她离开。
错身而过之际,其中一名魔修抬手拦下林霜似,另一名则绕到林霜似身后,将她一前一后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有事吗?”林霜似平淡问。
两名魔修斜睨着她。
“你就是尊主身边那个女人?听说你跟在尊主身边很久了,连护法大人也要礼让你。”
“不知尊主是看上了你哪一点,经脉断绝的废物,尊主竟将你留在身边贴身伺候。”
林霜似半点没有低头,直视着她面前的魔修
她性子凛冽,直视一个人时总是叫人觉得那一双眼里的审视冷得人心头发颤。
魔修话音一顿,骤然狠厉道:“想必你有些本事,不如来过两招,叫我们看看实力!”
话音未落,他掌中蕴出一道力,同时一爪抓向林霜似的心口。
另一魔修见他动手,也立刻跨步上前,抓向林霜似的肩膀,想要将她锢在原地。
林霜似自然不会如他们的愿。修为和灵力会被废除,十年如一日的苦练和身手却不会。
在两人抓住她之前,她轻轻一个滑步,飘逸如飞花,从两人的夹缝之中轻盈地钻出,趁势折下院中一只开得正好的山茶花,与两人缠斗起来。
“你竟还是剑修!”
林霜似不言不语,挥枝迎上两人。
她没有剑,她的佩剑含宵在跌下山崖前被震脱了手,此刻恐怕落在了邱景手中。
林霜似的修习的剑法讲究一个“灵”字,剑招多变,既轻又快。茶花红得热烈,叫林霜似使在手中时,如火焰舞动,美得惊心动魄。
两名魔修很快败下阵来。
“我不欲与你们纠缠,还望放过。”
林霜似朝他们微微颔首。
山茶的花瓣落了一片在她头上,林霜似轻轻拂落,转身离去。
她回到长涧的院子中,见房门紧闭,用神识略微往长涧房中探了探,却被另一股更强大的神识止住窥视。
那股神识力量强横而霸道,在林霜似的神识伸过去时,几乎瞬间就如洪水般掀起巨浪,要将小小金丹期的神识吞噬。林霜似不躲不闪,下一刻,那神识就自行退潮,又变回铜墙铁壁,不再对她有反应了。
晚饭时长涧从房内出来,他伸着懒腰,头发重新束过,眼神迷茫得似乎是真的刚睡醒。林霜似应声而出,将已经备好的洗脸水端到院中。
长涧揉着脖子,任由林霜似踮着脚将脸巾拍到他脸上,胡乱地搓了一把。
温热黏腻的触感让他清醒许多,等脸巾移开,他立马向林霜似算起账来:“不是让你滚了吗?林大小姐,本尊这里可不是你家,不会事事惯着你。窥探我的神识,你好大的胆子。”
“是,尊主,我知错了。”林霜似面不改色地将脸巾扔回水里,端起盆准备往外走,“晚饭已经备好了,您在屋内用饭还是在院里?”
“院里。”
林霜似就端着盆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她又提着食盒回来。
今日后厨做了栗子炖鸡和红烧鱼,另配了两个清淡小菜。
林霜似将菜品摆在梨花树下的石桌上,又取出碗筷,一副放在长涧身前,一副放在了自己这边。
长涧盯着菜色,顿了片刻,有些郁闷地问:“我没给你买菜钱么?日日栗子炖鸡,你便是清修也该吃腻了罢?”
林霜似坦然坐下,微笑道:“不腻的,我清修时,曾吃了半年的白菜伴豆腐。”
长涧:“……”
“明天再见到栗子炖鸡,我就把你大卸八块拿去炖栗子。”
长涧伸筷子进红烧鱼中,恶狠狠道。
于是第二日饭桌上端上了两盘红烧鱼。
罪魁祸首提前告了假,躲在房中不见长涧。
也许是那两壶月下逢的缘故,长涧对云秀城没什么好感,一连好几日,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要出门的话。
过了没几天,他就把林霜似叫进他房内,两指捻着一封信递到烛前,当着林霜似的面烧了,慢悠悠吩咐道:“你去收拾一下,准备南下。”
林霜似问:“南下去哪儿?”
长涧说:“去江阳。”
林霜似猛的抬头看向长涧。
江阳是整个修真界最富饶的城市,那里可见白日放歌须纵酒,夜色绵绵江船入画,是毫无疑问的温柔乡。
“怎么,有意见?”
“尊主去江阳是为了什么?”
长涧来云秀城是为了喝月下逢,去其他地方也是各有目的。江阳除了比别处富庶些,还有什么是值当长涧惦记的?
长涧微微一笑:“你猜?”
“……”
“试剑论武。”林霜似骤然想起什么,微微起了戒心,“尊主想做什么?”
修真界每两年举办一次试剑论武大会,供各宗派元婴期以下的弟子上擂台比试,得魁首者能得一个同期第一的称号,除此之外也有丰厚的奖励。
两年前林霜似也参加过一次,虽然没能争得第一,但也有个不错的名次。
试剑论武每届的举办地都不同,若她记得不错,今年的试剑论武正好是在江阳城。
长涧哼笑一声,并未否认,“你紧张什么?本尊对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不感兴趣。不过毕竟是盛会,到时候整个修真界都有人来,定然热闹极了。”
林霜似沉默不语。
如果这话是其他人说的,照林霜似前些时日的观察,也许就真的信了。
可说这话的是长涧,是魔修第一的魔尊长涧,她绝不信长涧只是想去试剑论武看看热闹。
他去搞出些热闹还差不多。
“更何况,江阳不是你家么?”长涧剑眉一挑,眼里多了些戏谑捉弄之意,“林大小姐,现在外面都传言,你一代天才英年早逝,你难道不想回去给你爹娘报个平安?”
林霜似当然想。
可是一来,她被邱景打下山崖,邱景为了圆谎,定然做足了假证据,她如今伤势未愈,如若露面,以邱景如今的实力轻而易举就能杀她。二来,长涧救了她的命,林霜似如今的身份着实尴尬,怕是刚回江阳就要被喊成妖女打。
不是不想,实在是时机不充分。
“试剑论武在十月中旬。”长涧瞧出她的犹豫,“今日是九月初八,林大小姐,你现在做决定,我们还能在江阳戒备森严前乔装入内。”
“去不去,给个准话?”
作者有话要说: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白《清平调??其一》